昭詡帶了陸家姐妹回前殿之后,嘉敏又重新宣了一回朝食,其時已經到巳正。廚中送了紅稻米粥和古樓子過來,古樓子剛出鍋,香脆可口,嘉敏也是餓得狠了,吃了兩張方才罷手,把曲蓮急得不得了。
午時,昭詡過來陪她用膳。
這一頓自然又豐盛許多,林林種種擺了有十余樣,有芙蓉豆腐,鵝肫掌羹,糟蒸鰣魚,砂鍋煨鹿筋,素炒的山珍,配著翡翠鴨絲卷、蔥酒海蟄、白切油雞、熏魚兒幾個冷盤,再有黃菜雪魚湯,枸杞蓮子湯,口蘑鮮筍,燕窩雞絲幾個湯菜。昭詡吃得十分盡興,嘉敏就傻眼了。
——這早上吃的還沒消化完呢。
實在氣不過,就拉著昭詡說話:“阿爺是回去了么?”
“可不是,”昭詡吞了只鮮嫩多汁的豆腐球,說道:“這幾日都在宮里等你醒來,衙里府中,不知道積了多少事兒。”
“阿爺他……說什么了么?”嘉敏其實是有些擔心父親生氣的,畢竟她自作主張了。
昭詡舀了勺口蘑鮮筍湯:“阿爺能說什么,你都打定主意了阿爺自然說好的,不過阿爺說,陸氏不許附葬山陵。”
自古帝后合葬于山陵,既然不許陸靜華附葬,那雖然不是廢后,也是很明確的態度了,也在意料之中。
嘉敏“嗯”了一聲:“那……其他人呢?”她一直到這會兒,才有精神問這個。
“什么其他人?”
“我那晚見到的宮女啊,還有可能給我下藥的……還有皇后身邊那些……還有胡家表姐,還有……袖表姐。”最后三個字,她說得有些吃力,她總不愿意想起賀蘭初袖,但是總又繞不過去。
“那些助紂為虐的宮人么,都處置了。”昭詡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和嘉敏提起是杖斃,三娘有些心軟,他想。
“玉瓊苑和鳳儀宮的宮人……”
“都處置了。”昭詡重復。他說的處置了,自然是都處置了,玉瓊苑和鳳儀宮,幾乎是全部清洗了一遍。
“他們就沒……供出什么么?”嘉敏遲疑了片刻,方才問。她知道這件事必然波及甚廣,以父親的性子,寧肯殺錯,不會放過。但是在那之前,這么多人里,難道就沒有一個站出來指認賀蘭初袖么?
“沒有。”昭詡說。
嘉敏:……
真是太可怕了,她想。前世賀蘭初袖有這個能耐不奇怪,至少在名分上,她是后宮之主,他們聽命于她也算是名正言順,但是這一世,她還什么都不是呢,他們憑什么、憑什么為她死守秘密?
“至于胡家表妹,本來就沒她什么事兒了,她就是受了驚嚇,留在昭陽殿里養著,如今和阿言在一處呢。對了長安縣主也進了宮,昨兒聽說你醒了,都說要來看你,不過,都被阿爺攔下了。”
“袖表姐呢?”嘉敏問,她意識到兄長是在回避。
“阿袖……”昭詡沉默了片刻:“我說了三娘你不要生氣。”
嘉敏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她并沒有想過這次能一舉弄死賀蘭初袖,更準確地說,她是從來沒有想過,也許是因為溫姨娘,也許是潛意識里承認,賀蘭初袖是個太強大的對手,她沒那么容易打敗她。
但是她也想不出,這一次,賀蘭初袖要怎樣才能掙脫誣蔑她陷害她的罪名。
——雖然賀蘭初袖設計她的局讓她有口難言,但是那不等于她不能反擊。她在陸靜華手下性命攸關時候奮力喊出的那些話,至少胡嘉子應該是聽到了,是的胡嘉子就是她事先準備的證人。
“哥哥說吧,我不生氣就是。”嘉敏催促。
昭詡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之前嘉子聽得也不是太真切,又心存疑慮,怕你當時受傷糊涂了,阿爺也怕誤傷好人。到昨兒你醒來,方才前去質問,她卻說,有話要私稟太后。之后太后就和阿爺說,阿袖也是被人誆騙,上了當,她心里而已不好受,要阿爺莫要責怪她。”
嘉敏目瞪口呆:這都可以!
賀蘭初袖手里到底抓了多少人的短,連太后也都……
“太后說,如果阿袖有心要害你,當時只有皇后在,只要她幫皇后一把……”昭詡打了個寒戰,以當時情形,如果賀蘭初袖相助陸靜華,三娘絕無生理。
嘉敏卻冷笑一聲:“那也就是我沒死,彼此還有個退步。如果我死了,阿爺定然追究到底,當時是一個人動手還是兩個人動手,仵作能驗不出來?就算是太后,犯得上為了袖表姐得罪阿爺?”
昭詡默然。三娘說得有道理,也就是她沒事,太后才能說這個話,不然……
“只是太后發了話,說阿袖雖然還住在咱們家里,卻已經是聘出去的人了,叫阿爺莫要為難她。阿爺只得應了,打算著回頭在城外給找家廟,讓她住過去,到出閣為止——免得人家說咱們為難她。”昭詡說。
嘉敏:……
好像這也是個辦法。她雖然沒能置她于死地,卻成功讓父親和兄長都厭憎了她,也算是成功了吧。等她出閣,就徹徹底底和自家沒了關系,她要折騰蘇仲雪也好,要幫助蕭南也罷,都隨她去罷。
沒了南平王府這個背景,又斷掉陸家這條線,她還能搭上誰呢——在之前,她大約是覺得,只要能殺死自己,賠上一個陸靜華是值得的吧。不知道她如今有沒有后悔,陸靜華,是死心塌地的信著她,言聽計從——這世上再難找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吧。
嘉敏心里嘆息,卻笑道:“甚好,她出去了,我就能回家了。”
原來三娘去瑤光寺,真是為了避開賀蘭氏。昭詡心里有些發酸,明明是個外人,三娘卻因為她,連家都回不了。
昭詡還想說點什么,一時卻找不到話頭,忽外間有人通報道:“六娘子來了!
“好香啊!”嘉言一進門就嚷了出來:“阿兄和阿姐在背著我吃什么?”
嘉敏:……
昭詡:……
連曲蓮都笑出聲來,六娘子最能鬧騰。又忙著吩咐搬坐具,擺食案,添碗筷。叫廚中再送幾個熱菜冷盤、湯水點心上來。
嘉敏道:“這時辰,你怎么來了,母親呢?”
“母親回家了!”嘉言憤憤然:“母親如今就知道掛住那個小魔怪,再不肯在宮里多呆的。原本昨兒晚上就要出宮,好說歹說才多呆了一晚。到今兒,就連午膳都不用了。自打有了他呀,阿……母親都不疼我了。也就是那小子如今還小,等他大上幾歲,須得教他知道他阿姐我的厲害!”
嘉言這一大篇“血淚”控訴下來,昭詡是差點沒被口水嗆住。
嘉敏只涼涼說了一句:“是呀是呀,所以人家還沒滿月呢,你就收集了不知道多少小弓小箭小馬兒,果然是要做阿姐了,要教小弟知道厲害!”
嘉言不高興了:“阿姐就愛揭我的短!”
嘉敏道:“哥哥快勻點什么過去,堵住阿言那張嘴——可被她煩死!”
昭詡果然笑嘻嘻叫人給嘉言送了砂鍋煨鹿筋過去,嘉言牙口好,素來都好這口。
“哥哥偏心!”嘉言又鬧起來。
兄妹幾個笑成一團。其實王妃不過來,嘉敏心里還松口氣。應酬王妃,須得好多精神。不過王妃這遭兒也做得太糙了,連面子功夫都不做,不像是她一向有的分寸,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不過轉念一想,沒準就只是因為父親回去了呢。父親和王妃感情好,嘉言總不好在昭詡和嘉敏面前賣弄。
這片刻,曲蓮已經為嘉言布好了菜,嘉言吃得甚為歡暢,嘉敏卻想起:“胡家表姐呢,她也回家了么?”
“哪有啊!她要能回家就好了,”嘉言嘆了口氣,言語間大有愁意:“她是真真嚇壞了,現如今到哪兒都須得舅媽陪著她,夜里也不安穩,稍有個風吹草動就驚得不得了。也不敢出昭陽殿,總說、總說皇后跟著她。”
最后一句話,嘉言壓低了聲音。
嘉敏與昭詡不由得面面相覷——事發之后,昭詡并沒有見過胡嘉子,只聽說輕傷,無礙,不想竟至于此。
嘉敏更是意外。說真的,她也沒想到,胡嘉子這樣一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姑娘,能膽小到這個地步。她當時,可比皇帝還鎮定呢,復述她那些叫嚷的話,也沒有錯漏,不過,她這個狀態大約也就是南平王無法采信她的證詞的原因吧。
大約沒見過血的孩子都這樣吧,嘉敏想,總覺得死亡是個很遠很遠的事,特別對于她這樣金尊玉貴的人來說。當時是沒反應過來,還不知道怕,到過后回頭一想,可不就嚇壞了,同樣金尊玉貴的皇后說死就死了,就在咫尺之前——死亡的影子,就覆在她的足尖,這樣近、這樣近!
至于說皇后總跟著她,大約她是以為,皇后是她殺了吧——賀蘭初袖定然會讓她這么以為的。
何況胡嘉子原本就不喜歡陸靜華。
嘉敏于是也嘆了口氣,她從前,也不喜歡胡嘉子,但是同樣是嫉恨,胡嘉子嫉恨陸靜華得到皇后之位,陸靜華嫉恨謝云然得到太后嘉許,胡嘉子沒有行動——至少是沒來得及,陸靜華卻行動了。
人生在世,誰沒有那么一兩個瞬間,生出貪嗔癡怨,區別也許只是在,有的人作惡,有的人不作。
嘉敏對嘉言說道:“趕明兒你帶胡家表姐來見我——就是拖也要把她拖過來,我有話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