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恍神的功夫,就聽得于烈說:“三娘子真是煞費苦心。”
嘉敏應(yīng)聲道:“為人臣子,理當(dāng)如此,不盡心竭力促成兩宮和好,難道要母子怨懟,至死不見?”她借鄭莊公事說太后母子恩怨,于烈被她一堵,應(yīng)答不上,于謹(jǐn)接道:“但是偽造懿旨,是欺君之罪。”
嘉敏也不辯解,只是冷笑:“那么如今,于將軍要怎么處置我?”
她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顯而易見,是想把妹妹排除在外,于烈往兩人臉上看了一眼。他今兒是收到宮人出首相告,說有人趁夜?jié)撎映鰧m,要到前朝去找皇帝,給太后捎信。當(dāng)時也是半信半疑,更沒有想到,會是嘉敏和嘉言。嘉言也就罷了,看一眼就知道,是個全不知情的,回頭拿她換阿雪無妨,這個元嘉敏,卻是不能放過了。有偽造懿旨這個罪名,就算是殺了,對南平王也不難交代。
但是……殺還是不殺,怎么殺,什么時候殺,卻都是問題,于烈反復(fù)權(quán)衡利弊,忽聽得嘉敏揚聲道:“我有罪,難道不該宗令來判?”
燕朝規(guī)矩,歷來宗室犯罪,并不交給大理寺,而由宗令自行處理。這也是個辦法。于烈心道,反正人證物證俱全,他可沒有污蔑她。交給宗令,還免了他臟手,到時候就算南平王有怨,也怨不到他頭上來。
于是竟和顏悅色道:“正是。”
“那如今天色已晚,宗令不在,于將軍是不是要先給我們姐妹找個安歇的地方?”嘉敏環(huán)視左右,面有難色。
果然還是個小姑娘啊,于烈心里發(fā)笑,天要塌下來了還惦記著吃飯睡覺,只怕地方不潔凈,鋪蓋不綿軟,還睡不安穩(wěn)。
顏色竟是越發(fā)緩和,說道:“三娘子說得有理。”
也環(huán)視左右,叫出一人來:“阿城,你領(lǐng)她們姐妹去、去——”
“小人聽說,宗室女……素來都安置在瑤光寺,將軍是要小人送這兩位姑娘去瑤光寺安置么?”那衣甲在身的少年問。
于烈雖然覺得瑤光寺稍微有點遠(yuǎn),但是這個規(guī)矩確實是有的,略一沉吟,便道:“……你送她們過去吧,路上小心。”
“謹(jǐn)遵命!”少年單膝跪地,接過令箭,領(lǐng)命而去。
嘉敏拉著嘉言轉(zhuǎn)過身,背對眾人的時候,忍不住唇角微微上翹,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笑容:能在這里碰上故人,實在是太好了。
于烈拿下了嘉敏,心里高興,倒是很大方地給了一駕黑漆雙轅馬車。嘉言登車的時候還在猶豫,嘉敏拽了她一把。嘉言挨著嘉敏坐進(jìn)車?yán)铮÷晢枺骸鞍⒔悖覀儭嬉ガ幑馑旅矗俊?
她上次在瑤光寺遇險,如今想來,心有余悸。
嘉敏附耳道:“當(dāng)然不會,你等著瞧!”
嘉敏說得篤定,嘉言是滿心忐忑——這個阿姐,可不是每次都靠譜。
出皇城的時候,雙轅馬車后頭本來是跟了二十個羽林郎押送,也不知周城使了什么手段,七拐八彎,大約走了有半個時辰,叫了人下來換車,然后簾子一掀,露出古靈精怪一張臉,笑道:“好了沒事了——三娘子六娘子可真能折騰,想不到我周城一世英名,大好前程,就斷送在你們兩個丫頭片子手里!”
嘉言先前是沒心思看,這會兒看仔細(xì)了,眼睛都睜大了:“你、你、你是——是你!”
“可不就是我!”周城笑嘻嘻地說。
嘉敏道:“我妹妹膽小,你莫要嚇?biāo)!?
“她膽小!上次咬猴子手上老大一個疤,都兩個月了還沒消腫,猴子都快找不到老婆了!”周城不滿地叫起來,“對了,剛才她還說要去放火燒了昭陽宮呢,你哪個眼睛看見她膽小了。”
嘉言被他這幾句話氣得夠嗆,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要做什么!”
“我呢,”周城摸著下巴,掀起簾子往外一看,雙手一拍,歡天喜地地道,“好了,這兒有座花樓,瞧起來挺不錯的。”
“花、花樓?”嘉言轉(zhuǎn)向嘉敏,“阿姐,花樓是什么地方?”
嘉敏被這一問一答的兩個活寶給氣樂了:“花樓就是花樓,不是你該知道的地方!”
“喲,這意思,三娘子是知道咯?”周城笑得眉眼都彎了。
嘉敏:……
秉著不能和這種無賴斗嘴的宗旨,嘉敏岔開話題:“我們現(xiàn)在,是回南平王府么?”
嘉敏說正事,周城也就不為己甚,答道:“恐怕不能,他們跟丟了人,定然會想到去王府找。”
“那——”
“鎮(zhèn)國公府怕也去不成。”周城在洛陽的時間比嘉敏還短,卻是把這些門庭摸得底兒清,嘉敏已經(jīng)決心不與他比天賦技能了,卻聽周城言之鑿鑿:“其實花樓還真是個好地方,那些羽林郎,就是想破了頭也不會想到——”
“不行!”嘉敏斷然否決。
她并不是沒有看到過流落花街柳巷的貴族女子,在后來動蕩的時候,莫說宗室女,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主,又價值幾何。但是承平歲月里,莫說她這樣的身份,就是平常布衣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肯名聲稍有受損。
周城雖然一向胡來,卻很能體諒女兒家的心思,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忽然笑道:“有了!”
“什么?”
“往東有家金字賭坊,是宜陽王的產(chǎn)業(yè),宜陽王……三娘子聽過么?”
不是妓院就是賭坊!這小子平日里混跡的都什么地方!這種人渣,到底是怎么招進(jìn)羽林衛(wèi)里的!嘉敏在心里咆哮了一陣,還是搖頭:“賭坊也不用想。”
“這也不去,那也不去,就你們規(guī)矩多!老子火起來把你們?nèi)u了!”周城嘟囔著,卻還是老老實實回了車夫的位置。
馬車又動了起來,轱轆轱轆,轱轆轱轆,也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大約有半盞茶功夫,忽地一停,周城在外頭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好!前面設(shè)了關(guān)卡,查過路的馬車,我瞧著像是羽林衛(wèi)——怕是沖我們來的。”
這么快就跟上來了,這效率夠高的。
嘉敏掀起車簾,瞧見車外頭一路的朱門高軒。周城倒是不笨,知道她們兩個清譽要緊,如今既不能投宿客棧,又不能去那些下九流、龍蛇混雜的地方,一般人家也不敢給他們擔(dān)這風(fēng)險,那就只能投親靠友了,這城西住的都是貴人,沒準(zhǔn)哪家就是南平王或者南平王妃的故交呢?
嘉敏的目光逡巡過去,忽地停住,拔下頭上金釵,遞給周城說:“你到那邊去,和那輛八寶鎏金青鸞車的主人說,有謝家的女兒在這里,向他求救。”
以嘉敏前世今生出門次數(shù)之少,這一路的車,十輛里有八輛她認(rèn)不出名姓,剩下的一輛,姓蕭。
要不是走投無路,嘉敏實在也不想再見那個人。
周城應(yīng)聲就去了,嘉言瞧著左右沒有人,問道:“阿姐,那個周城……到底是什么人啊?”
嘉敏心緒低落,有些沒精打采地道:“我和你說無妨,你莫要去和母親說。”
“那個自然,我是那種沒義氣的人么!”嘉言幾乎是在拍著胸脯發(fā)誓了,“好阿姐,你快和我說罷。”
“他是汝南周家的人,以前也住平城,離咱們家不遠(yuǎn),所以我認(rèn)得他。上次救你出瑤光寺,他也是出了力的。”嘉敏原本是想胡謅,說周城是南平王的人,轉(zhuǎn)念一想,周城這回又因為她丟了差事,她不做出點補償,實在也說不過去了。要是把他推薦給父親,自然不能用這個理由。方才臨時編了個兒時故交的來歷。
“這樣啊,”嘉言到底是長期在洛陽,對于高門比嘉敏知道得多,雖然與汝南周家并無往來,也知道并非平常人家,登時奇道:“那他怎么、怎么……”嘉言原是想說,周城怎么淪落到這步田地。嘉敏知道她的意思,轉(zhuǎn)眸看住她的面容,半是黯然,半是心酸地想:你我他日,還未必及他今日呢。
三言兩語,周城已經(jīng)回來,說道:“好了,宋王叫我們過去。”
“宋王!”嘉言大叫一聲:“怎么是——”
嘉敏攤手:“就是。”
“阿姐你還是不死心啊。”嘉言幾乎是在哀嚎了。
嘉敏只想吐血:“你我戴了帷帽,只說是謝家女兒,他認(rèn)得我們是哪個?他是男子,總不能與我們擠一輛車吧。”
嘉言:……忽然好同情蕭南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