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把匕首推過去。
皇帝搖頭道:“這不是天子的死法。”
天子之死,不加以鋒刃。這時候塔外的風刮得鬼哭狼嚎,金鈴亂響,嘉敏猶豫了一會兒,收起匕首,取下披帛遞過去,那天晚上,燕帝元明欽自縊身亡,謚號莊烈,兵甲亟作曰莊,剛正曰烈。
這時候皇帝并不知道這些,嘉敏看他,他就沖她微笑。賀蘭初袖冷笑一聲,她自然知道皇帝最終的結局,是死在元嘉敏手上,只是元嘉敏恐怕自己并不知道,她之所以得到這個弒君的機會,并不是因為她是當時洛陽城里,元景浩唯一的骨肉,而是因為她,她想要她背上弒君之名。
——她就和皇帝當初一樣,是想過要斬草除根的。
她記得她向蕭南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說的是:“三娘心痛姨父和表哥的死,定然是恨不能手刃陛下。”
蕭南當時斜斜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他是知道弒君的后果的。
“讓三娘送陛下最后一程,既是如了她的心愿,即便在陛下,想必也是服氣的。”賀蘭初袖想了想,又補充說:“如今三娘,不過是比死人多一口氣,沒準出了這口氣,反而能活過來呢?”
便是活過來,也再沒人救得了她。如果嘉敏真的手刃皇帝的話。不過事實上并沒有。皇帝是自縊身亡,對誰都交代得過去。到次日驗尸的時候,也沒有人找到他自縊的工具,應該是燒了。
元嘉敏倒是難得聰明了一回。
弒君的罪名最后還是落在元釗頭上,元釗扛不住天下群起而攻之,退出洛陽,那個沒用的東西,賀蘭初袖嗤之以鼻。
到第七層,已經有不少貴人吃不消,不得不向太后告罪,太后自是好生安撫,留她們在底下暫歇,永寧寺自有人才安排周全,余下人或仗著有人扶持,或年輕力壯,或身體輕健,或名利心熾,或一心向佛,繼續往上,第七層、第八層……終于到塔頂。
從窗口往外,向東,正正能看到太極殿頂。
通天塔第九層畫的是佛陀講經,就再沒有任何妖魔鬼怪,也不見凡塵俗世,所過之處,或是菩薩,或是羅漢,或者是尊者,無不面目祥和,舉止優美。住持的解說也動人之極:“……佛陀說,你們持戒,如貧窮的人得到寶物,如黑暗中燃起明燈,和我住世,并沒有不同。”
說的是佛陀涅盤。
忽然有人“啊”了一聲,隨即一聲尖叫:“有人!”
“有刺客!”
“保護太后!”
“陛下!”
隨侍在側的羽林郎嘩啦啦全涌了上來,把貴人們、特別是皇帝與太后團團圍住,太后將皇帝護在身后。母親把女兒護在身后。謝云然拉住嘉敏的手。所有人的目光都倉皇往前看去,那是壁畫的盡頭,佛陀已經交代完后事,雙手合十,涅盤而去。身下祥云朵朵,天樂裊裊,吉光普照。
吉光下有人!
那人……吉光下那人穿大紅法衣,衣上團團,是金光閃閃繡的卍字紋,卻金冠束發,并非僧眾。他背對眾人盤腿面壁而坐,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只低眉斂容,誦念一聲:“如是我聞!”
“大膽!”元十七郎按劍上前一步,他左右的羽林郎趕緊跟上。元十七郎心里懊糟透了,他今兒領軍,負責永寧寺安危,鬧出這檔子事,他責任不小。正要再喝問一聲:“什么人!”卻被太后阻止:“且慢!”
“太后?”元十七郎不解。
太后像是深吸了口氣,顫巍巍抬起手,指著那人面前的壁畫,說:“你瞧……他的衣服。”
貴人們的目光都往壁畫上看去,幾乎是不約而同,也齊齊倒吸了一口氣:只見壁畫上,祥云之下,凡塵之中,站了位尊者,穿的正是大紅法衣,衣上團團繡了金光閃閃的卍字紋。尊者微張嘴,那口型,可不是正是個“如”字?
如是我聞。
略讀過佛經的都知道,佛陀諸弟子中,阿難尊者多聞第一,佛陀涅盤之后,凡有傳道,都以“如是我聞”開頭。
如果、如果那人轉頭來……如果、如果那人的眉目,果然、果然竟與阿難尊者一模一樣,那、那……天人下凡,那可不是一般的祥瑞。
心懷叵測的刺客頓時變成瑞氣千條的祥瑞,元十七郎還真愣了片刻,眼看太后蓮步微移,就要走上前去,元十七郎與皇帝幾乎是同時出聲:“太后不可!”
“母親不可!”
有皇帝發話,元十七郎識趣住嘴,皇帝道:“且不管這人是……憑空出現在這塔頂,住持總該給朕一個解釋罷?”皇帝原本是想說“是人是妖是鬼”,終究也怕于佛不敬,臨時吞了這幾個字。
一語驚醒夢中人,一眾貴人心中都人忍不住想:天子雖然年少,這天大的祥瑞面前,竟有這份鎮定,果然不凡。
以永寧寺住持的定力,便泰山崩于前,大約也不能讓他驚到這份上。
當時雙手合十,唱一聲佛號,方才略躬身,說道:“回陛下的話,永寧寺落成之后,即刻上下清場封鎖,遣得力弟子看守,所有鑰匙,都只在老衲手中,但便是老衲,也不曾步入此間。”
停一停,又道:“自塔落成,老衲便與諸位師弟于塔下誦經,有一月之久,到今晨方止,如這人是一月之前留在塔中,便還在世,也……”
原本是永寧寺塔落成,就要請太后前來,奈何欽天司算來算去,愣是找不到良辰吉日,所以才一拖再拖。
道家有辟谷,佛家并無此說,這人如果是道家來砸場子,就不該身披佛家法衣,如是佛家,一月之期,不死也該脫層皮,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但是那人仍然沒有轉身的意思,就像完全沒有聽到這一問一答。
當然也有可能,是這人在永寧寺落成之后,一月之前,就帶了食物上來。不過一月所需,食物與水分量不少,這寺中僧人封塔之前,應該是有過清場,大量食物與水,絕無可能瞞過他們的眼睛。
除非……除非寺中有人,里應外合。皇帝心里這么想,也知道沒有證據,這話便是天子,也不便輕率出口。且不說母親篤信神佛,永寧寺住持佛法精深,也不至于為諂媚皇家,做出這等事。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個可能——諸位貴人能想到,住持自然也能想到,合手又宣了一聲佛號,說道:“請施主遣人檢視塔中門窗。”如果沒有僧人里應外合,有人要潛入此塔,必然會在門窗上留下痕跡。
不知道半夏打掃干凈沒。嘉敏心里有點擔憂,雖然擔憂也沒有用,都是算計好的。鄭林一進塔,半夏就跟過去。
當時天色還暗,鄭林選的原本就是偏門,又迷倒了羽林衛,半夏要做的,不過是扣好彈開的鎖,然后接住鄭林從窗口拋出來的包袱。能燒的一把火都燒了,不能燒的……也不過就是些夜明珠罷了。
原本按計劃,半夏應該來得及趕回來復命,但是她沒有……應該不會出事罷,嘉敏想。
為了完成這個局,可花了不少功夫,衣裳,妝容,迷藥和鐵絲多虧了有安福安康幾個,夜明珠又拆了她好幾件首飾。并不是她建議鄭林扮阿難。她只是照著記憶,把永寧寺塔頂的壁畫描述給他聽,他自己選的阿難。
選阿難意味著什么,他應該比她清楚,這是他自己選的路。
謝云然已經看了她好幾眼了。嘉敏也知道瞞不過她,更瞞不住鄭笑薇,不過,她倒不擔心她們誰會把事情泄露出去。
永寧寺住持圓滑地并不點明請哪位施主派誰去檢視門窗,太后又不作聲,皇帝看了元十七郎一眼,十七郎猶豫片刻,囁嚅道:“太后?”
皇帝暗自咬牙。
太后道:“你去問問也好。”
口中這么說,眼睛仍看著面壁的人。她自幼熟讀佛家經典,自然知道阿難尊者,知道阿難與摩登伽女的糾纏。佛經上都說,阿難面如滿月,眼如青蓮花,其身光凈如明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太后發話,元十七郎只好領命去了。臨走之前,交代左右看護好太后、皇帝與諸位貴人。
太后舉步往壁畫盡頭走過去。
“母親!”皇帝再一次出聲阻止:“此人雖然身著法衣,但是法相不明,母親還是、還是等十七郎回來再說罷?”
一眾貴人也紛紛勸諫:“太后玉體貴重,不可輕易涉險。”
“吾意已決,”太后唇邊含笑,說道:“哀家禮佛多年……此佛門重地,自有佛祖保佑,眾卿勿憂!”
連嘉敏也不曾料到太后癡心至此,眼角一抽,謝云然伸手拉了她的袖,低聲道:“三娘子——”
太后在羽林郎的簇擁下往前走,后頭再跟著貴人女眷,到走了七八步,示意羽林郎不要再跟進。羽林郎雖然不敢不從命,心里卻無不暗暗叫苦,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人……他們就只有陪葬的份了。
連羽林郎都住了腳步,諸貴人也不敢造次,紛紛停步。
面壁的人仍在面壁,恍若不聞,不見。
太后終于走到他面前。
他雖然還低著頭,但是站在太后的角度俯視,從額頭的弧度往下看,只覺莊嚴無比,俊美無比,太后生平閱人也多,但是美到這樣驚心動魄的,還是頭一次見。這就是阿難了,這就是阿難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在胸中響如槌鼓。
“尊者……”良久,太后方才啟唇,問話:“因何來此?”
那人舉眸,眸光如銀河浩瀚,他看了太后一眼,那就仿佛是銀河中所有的星,在同一個時刻被傾瀉下來,如水清澈,如沙細軟,如金閃亮。他微微頷首,輕笑,然后星目閉合,身體忽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