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肖先生,我得到的可靠消息,徐天胤最近不在軍區。徐家老爺子前幾天在香港,剛剛回來。”酒店套房里,姜正祈邊說邊不著痕跡地看了眼對面坐著的肖奕,目光在他垂著的右手上掃過一眼。
那天,他被夏芍一腳踹在會所屋里,等爬起來后便知外頭打了起來,只好在屋里避著。等外頭沒動靜了出去一瞧,著實驚了個不輕。滿山青綠的會所,草木死了大半,前頭院子像遭了炮轟,車子像被什么力量轟癟了,地上一灘血,血里一截斷了的殘肢,夏芍和肖奕都不見了人影。
姜正祈當時驚魂未定,也看不出那殘肢是女人的還是男人的,只見著已經黑紫,再多看一眼都覺得胃里翻涌。他當時給肖奕打了電話,但是連續幾通都沒接通,他便推斷,肖奕是兇多吉少了。
肖奕不是夏芍的對手,而夏芍來時又知道是他與肖奕在會所密談,她結果了肖奕之后不知道還會不會對姜家下手。以往肖奕說王家的敗落是夏芍的手筆,他還不太相信,如今眼見為實,不由他不心驚。他可是還記得當初肖奕是怎么在他面前殺了他的保鏢,如今,連肖奕都不是夏芍的對手,他不得不考慮姜家的后果了。
父親還在被關押調查中,姜系如今人人自危,但官場上的人都知道,整個姜系集團不可能被一網打盡。姜系這么多官員,從上到下都動一動,那跟動國本也沒什么區別了。上頭那位只可能是想動動姜家,反正姜家倒了還有別人可以補上,至于整個姜系集團,如今不過是敲打敲打罷了。
姜正祈自知這個道理,因此他現在不擔心姜系的生死存亡,只一門心思救父。
救父不是那么好救的,原本還指望肖奕,現在肖奕也指望不上了,那些一出事就遠遠避嫌的人更加指望不上。按說現在這個時候,那些跟姜家一起接受調查的官員最能跟姜家同仇敵愾,但上頭正惱姜家,這時候拉幫結派無異于給自己找死,因此姜正祈誰也沒理,只偷偷找上了方家。
方家在這次事情中雖然受了調查,但從調查結果上來看,沒受多大牽連,且方家想在軍中往上爬還得靠著姜家。姜家倒了,后來替位的人自有自己的親疏,未必跟方家走得近,他們要想謀求,還得再打算。因此,現如今這形勢,方家是少數幾個姜家敢用的。
方筠在國外待了十年,如今京城知道她當年和秦瀚霖那一段的人已經不多了,但姜正祈是知道的。他一面讓姜家在軍區那邊暗中聯絡當初王家的舊部,探探消息,一邊讓方筠接近秦瀚霖,探探秦系的口風。
方筠掛了父親的電話,只剩苦笑。探秦瀚霖的口風?他真以為她在秦瀚霖心里,還是當年的她?
她心知必定什么也探不出來,但還是跟秦瀚霖見了一面。這一面,她也不知是為了做戲給姜家看,不讓姜家懷疑方家,還是只是因為自己心中想見秦瀚霖……
想見秦瀚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方筠深知給他打電話,他必定不見。于是她去了京郊一處高爾夫球場,果然在那里見到了秦瀚霖。
草皮上剛冒出嫩綠的芽兒,秦瀚霖只穿著件白色的薄毛衣,衣袖挽著,正午的暖陽下,額頭微微見汗,回頭間眉眼間的笑容比那暖陽還要讓人暖上幾分。
方筠站住腳,有些恍惚,仿佛看見當年在她身邊的少年。直到那笑容在看見她后淡了淡,眉頭也皺了皺之后,方筠才反應過來,笑著走了過去,“真意外,我還以為一來到這兒,你身邊少說也有幾位美女陪著。”
秦瀚霖聞言也笑了起來,那眉頭就像是沒皺過,“我倒不意外,在這里會見到方大小姐。還是那么消息靈通。”
方筠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她知道秦瀚霖是認為她來之前查過他,不然她怎么會知道他常來的地方?其實這地方她早就知道,當初在國外的時候,他的一舉一動,她都有關注。不過她也沒解釋,恐怕說出來,他會更不高興。她只是玩笑的口吻道:“是啊,我還是那么消息靈通,倒是你,孤家寡人起來了,轉性了?”
“怎么,方大小姐是想填補我身邊的空白,還是想給我介紹幾個美女?”秦瀚霖笑了起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嘲諷。
方筠看著他那嘲諷的目光,心底一痛,腦子一熱,道:“你要是愿意的話,我倒不介意重新開始。”
秦瀚霖聞言臉上的笑容動都沒動,只轉過身,一桿將球揮出,冷風掃了方筠一身,“抱歉,我介意。”
方筠盯著他的背影,把他的拒絕瞧得清清楚楚,心底只覺酸楚,不由自嘲一笑,眼里帶了連自己都沒察覺的不甘,“是啊,你當然介意。你現在口味變了嘛,專愛看人冷臉,越是對你不理不睬的、兇聲惡氣的,你越喜歡。”
秦瀚霖倏地回身,方筠頓時愣住。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不僅冷,還帶了厲。暖陽落在他身后,他的臉在陰影里,眉宇間像罩了寒霜。
方筠怔住,隨后心底便涌起說不清的酸楚和怒氣。她是見過張汝蔓的,不覺得這女孩子有什么特別,也就是年輕些,有些一股腦兒的沖勁。說白了,就是沒經歷練,不知天高地厚。論家庭論身手論資歷,哪樣比得上她?當年確實是她對不起他,可她在國外也掛念了他十年,如今回來,他的心要是在一個比她優秀的人身上,她或許也沒現在這么難受。可他的心在一個與她性情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子身上,這是在報復她,告訴她,他完全不在乎她了,還是說他真的是真心?
她倒寧愿相信他是在報復她,因為他這些年來身邊那些女人,來來去去都是跟她的性情相像的……可也正因為這樣,他身邊就這么一個不一樣的,她才覺得慌……
她查過了,他們認識四年,沒交往過,甚至交集不多。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讓他做了那么冒險的事,以至于現在被牽連,停職查看在家。她太了解秦瀚霖,他少年時期就已是老成心思了,油滑得他家老狐貍都沒轍,誰也別想抓住他的把柄。他唯一一次冒險的舉動是為了她,而她出賣了他……時隔十年,他再次為一個女人冒險,她怎能不知他有沒有真心?
眼看著秦瀚霖的臉冷了下來,方筠心中更加確定,也更酸楚。她到底是方家千金,自幼嬌生慣養,大小姐脾氣磨不盡,一見秦瀚霖冷了臉,她的脾氣也上來了,不由一笑,比他之前還要嘲諷,“我猜,這該不是男人的征服欲吧?”
“方小姐這些年在國外學的本事,我看都用在我身上了,真是榮幸。”秦瀚霖不答,反倒笑了起來,笑意卻不在眼里,“既然這么喜歡推理,那就繼續。我在這方面不擅長,就不奉陪了。”說完,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便走。
“秦瀚霖!”方筠怒氣沖沖轉身,她在國外這些年,耐性已磨得比當初好太多了,但在他面前,還是忍不住。
秦瀚霖卻當真停了下來,只是沒回頭,聲音透過背影傳來,冷淡,“還有,方小姐既然這么消息靈通,不如把你的情報網用在別處。想查什么,自己去查。別查來查去,又查到我這里。”
方筠一怔,看著秦瀚霖走遠,神情懊惱間有些復雜。他果然還是知道她找他來干什么的,他還是那么敏銳……只可惜,她總被他攪亂心情,連正事都沒提。
……
方筠從秦瀚霖這里什么消息也沒得到,方家在軍區那邊卻得到了一個消息。
徐天胤不在軍區已有一周時間。
他不在軍區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自從他回國就職,一些檔案公開,許多人才知道他以前是在國外執行任務,功勛累累。也因此,一些老狐貍知道,有時軍區里鬧出一些動靜,比如他去地方部隊公干了一類的事,可能只是障眼法,實際上他是又出國任務去了。
這次如果軍區還是鬧出類似的動靜,一些人也不會太在意,讓人起疑的是,徐天胤這回是請假。請的是什么假,多長時間,誰也不清楚。
徐家的家風,無論是軍界還是官場,容不得家中子弟有仗勢胡來的事,更別說因私誤公。當初王家雖然是敗落了,但王老爺子當初的舊部還盯著徐天胤,這次瞧著動靜不對,便四處打聽是怎么回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徐康國去香港也是秘密行事,但還是被一些老狐貍聽見了點風聲,還聽說徐康國前兩天回來,身體不太好,這幾天醫生就沒敢離了他身旁。
方家與王家以前的舊部有些來往,一聽這消息,便趕緊告訴了姜正祈。
姜正祈深知以徐康國的身份,近些年非有重要的國事訪問,他輕易是不外出的。他外出,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但是這兩天沒見有什么報道,且他是瞞著人出去的,顯然是為了私事。
什么私事,能讓這位老爺子外出?
姜正祈雖然查不出來,但也感覺到事情不對勁——且不說徐家老爺子的奇怪外出,他都回來一個星期了,肖奕都敗得那么慘,姜家竟然一點事都沒有!他原本還以為,夏芍會找姜家的麻煩,結果她一點動靜也沒有。
徐家那邊查不出什么來,姜正祈便想到了查夏芍。
夏芍臨走前把自己的行程等事告知了手下大將,孫長德等人雖不會將事情告訴集團上下所有員工,幾個要緊的經理還是要說的,尤其是京城的方禮和祝雁蘭。夏芍在京城讀大學,沒事就去公司,她長時間不露面,也瞞不住他們。可是事情這一透露,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了,連徐康國外出的事都能有風聲傳出來,別說這件事了。
姜正祈很琢磨不透,夏芍和肖奕碰面的那天下午就走了,而且要一去三個月?這顯然是有什么要緊事情,姜正祈雖然不知是什么事,但他也心里松了口氣,暗覺天不亡姜家。夏芍這一離開,至少他不用擔心會有人在背后用那些神秘的法子毀了姜家了。
三個月,國內官場的這場風波肯定能定一定,也給了他時間找出救姜家的法子。
只是這個法子不是那么好想的,姜正祈還沒想到什么招,令他的意外的是,肖奕找上了他。
肖奕沒死!
接到電話的那一瞬,姜正祈說不出的驚訝,而肖奕要見他,他當然不會拒絕。兩人就約在了市中心的這家酒店見面,但肖奕在聽了姜正祈給出的消息后,似乎并不驚訝。
姜正祈等了半天,見肖奕只喝茶不說話,看不出在想什么,便接著笑了笑,“夏芍也不在京城。她在和肖先生碰面那天下午就訂了機票,帶了兩個人去西邊了。打聽不出來她要去干什么,但是聽說要去三個月!”
說話間,姜正祈又掃了肖奕垂著不動的右臂一眼,那里下半截明顯是空空如也。再看肖奕的臉色,他雖半低著頭,但氣息明顯給人的感覺比前幾次見面陰郁得多。果然,那天在他面前夸口說夏芍活不過當天,結果自己差點當天死在人家手里,換成誰,心里都是要憋著一口怨氣的。
正瞧著,肖奕把手里的茶喝了,抬起了頭來。
這一抬頭,倒把姜正祈給驚了驚。肖奕豈止是從前陰郁了些,他眼下烏青,眼窩和兩頰都有些下陷,抬眼間眼底可見血絲,陰郁中帶了幾分邪氣。
“我知道。”肖奕一開口,聲音也比以前沉些。姜正祈這樣出身、見慣了場面的人,竟然屏息,有些不太敢跟他對視。
但姜正祈還是愣了愣,“肖先生知道了?”
肖奕怎么知道的,姜正祈無從知曉,反正不外乎他那些神鬼莫測的手段。但想來也確實,如果肖奕不是知道夏芍不在京城,他哪里敢聯系他?就不怕一出現,再被夏芍堵個正著?一次能逃了命去,再來一次,未必還能有那好運氣了吧?
當然,這話姜正祈不敢說。他只是松了口氣,既然肖奕什么都知道了,又主動找上了他,那他肯定是有主意了,“肖先生想打算怎么辦?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
“姜家,我可以救。”肖奕直截了當地丟出一句令姜正祈怔愣的話。
怔愣過后,便是驚喜。姜正祈這些天也在琢磨著怎么救父,但官場上那些手段到了這個時候總是制肘太多,肖奕肯出手,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覺。
“肖先生如果能救姜家,姜家自然不會忘了肖先生的恩情!”姜正祈起身,先給肖奕鞠了一躬。肖奕不會無所求地幫姜家的,他知道,他肯定有想要的東西。
肖奕卻嘲諷地一扯嘴角,“我能救姜家,就是不知道姜家有沒有膽量擔起我給的富貴。”
姜正祈一怔,抬起頭來,都忘了直起身。
肖奕卻沒有解釋,只是又一笑,譏嘲里帶了漠然和涼薄。
擔不擔得起,或者有沒有命擔又怎樣?他救的不是姜家,只是跟夏芍的一個勝負,一個了結。哪怕這個了結的代價是撼動國運,橫遭天譴,或者拖著姜家一起,他也要做。
現如今對他來說,抱負,野心,已經不敵一個瘋狂毀滅的欲望。
在他死之前,他會拉上所有擋了他曾經抱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