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死了幾個人而已……
這麼多年了,還有必要嗎?
眼下是夏天的頭幾日,每逢這幾天,侯府,乃至於整個帝京,都有些沉鬱。武侯攜家眷出遊,七歲還不能言語的武侯世子自然被冷落在家。
小小的武侯世子坐在案前,在紙上畫下寒梅數朵,每當他心裡煩躁便會如此。
驚惶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是僮僕唐越啊,六七歲,很活潑。他哥哥唐清也年長不到哪裡去,倒是老成得很。
武侯世子靜靜地望著他磕磕絆絆地走進來,手裡將惟妙惟肖的梅花抹去,變成一片化開的濃墨。
唐越來了,唐清當然不遠,要問話也該找他。
果然,未過片刻,梳著雙角的唐清已經進來了。明明都是小童的裝扮,偏偏跟唐越就是天差地別。
武侯世子凝著兩人,沒有說話。
唐清很謹慎,謹慎得卑微。但是他也有軟肋,那就是他那好動的弟弟。雖然世子從出生起除了大哭外,就沒張口過,他仍是狠狠將唐越拉到身後,繃著臉請罪:“世子,小越他不懂事,又擾了您?!彼麛E頭,只見武侯世子的眼神仍是沉靜。
侯爺不管事,世子在外邊雖然有許多流言,武侯府也無人出面。
原本侯爺跟夫人疼世子入骨,雖然世子不能說話,卻沒人起過另立之心。只不過世子的神情看起來總是有些迷茫,即使被夫人抱在懷裡也沒有孩童那種依賴人的感覺,漸漸地,夫人大概也有些心冷了。
這三年來二少爺出世,世子所在的別院雖然僕役不曾少,卻冷清了許多。今日侯爺跟夫人又帶著二少爺去祭拜故人,更要命的是,他們把三皇子也帶去了。
眼下陛下遣了太子來,正在前廳等著侯爺回來興師問罪。
誰不知道三皇子備受寵愛,若出了什麼事,侯府上下恐怕都要被牽連。
唐越可沒有唐清那麼多心思。他想起太子方纔那仗勢,腿都有些發軟,顫抖著問道:“世子,我們是不是會死???”
明知道世子不會回答,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似乎只要跟他說了,一切就會安定下來。見世子目光平靜,唐越心裡彷彿也不那麼虛了,歡喜地嘻笑:“說不定侯爺馬上就回來了,沒事的沒事的!”
唐清狠瞪他一眼,讓他畏畏縮縮地退到了後邊,“世子,您不出去……”他剛起了讓世子出去周旋的念頭,便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幸好此時前院一片鬧騰,想必是侯爺跟夫人回來了。
唐清眼裡有些失望,喃喃道:“看來,是不必了……”
若是主人更得勢些,他跟弟弟的未來也會好一點。他私底下覺得世子是有辦法的,卻沒把握說服這比自己小一歲,卻比誰都無慾無爭的世子。
正滿心踟躕,卻見藍影輕掠,沉穩踏實卻因爲瘦小而有些輕飄的身影已經緩緩走到門邊。
唐清心中一喜,跟了上去。剛走幾步又像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唐越斥道:“你不許去!”
唐越嘴一扁,一副要哭的樣子。
唐清這纔有幾分孩子樣,手足無措地哄著他:“我跟世子去前院,你剛剛也看見了,你再去恐怕會嚇得尿褲子,別出去給世子丟臉!”
前邊藍影已遠,他也顧不上那麼多,惡狠狠地道:“不許去就是不許去!等下,等下我給你帶糖回來,乖乖呆著!”
唐越頓時破涕爲笑。
唐清心中一寬,快步追了上去。
穿過重重花影,只見藍袍小兒立在樓閣之外,遠遠地看著前廳的衆人。那眼神,就像是他一貫沉默時所流露的那樣,遙遠到脫離世外的疏離。
即使華燈如晝,那雙眼裡也依舊幽黑如墨,千般萬般燦亮也入不得其中。
唐清雖然少年老成,但畢竟才八歲,每每見到都只覺得世子身在侯門,自然不是他們能理解的。但是見到二少爺一日日長大,卻與世子大大不同——二少爺也跟唐越一樣愛撒嬌,喜怒哀樂都與常人無異。
難道是因爲世子出生時,帝京煞氣太重……
那麼多的人死在那場動亂中,世子卻在那個時候出生,夫人跟那殺戮無數的施將軍的愛侶是金蘭之交,聽到施家遭難,心傷是少不了的。母子連心,也不知有多少鬱氣積壓在世子的身上。
唐清一咬牙,邁步走了過去,“世子!”
這一聲不算洪亮,還帶著孩子的稚嫩。屋內的人雖然不認得,卻也聽得出一二,均是望了過來。
武侯世子也回首看著他,他侷促不安地道:“侯爺跟太子殿下都在裡面,我,我只是想……”
武侯世子眼裡沒有責怪,含笑說:“我知道?!?
心裡有牽掛的人,總會做出許多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像唐清,就是想把他推上臺面,也許能讓侯爺注意到,小則平日裡多點恩寵,多則請有名的夫子教文識字。
無論哪樣,對他那弟弟都極有好處。
唐清對上那雙過分清明的眼,心裡咯噔一下,連他終於開口說話也不曾注意到。他畢竟只有八歲,此時滿心都是惶恐,卻格外地篤定,眼前的人一定什麼都知道。這麼多年一直靜靜地看著,定然是什麼都看在眼裡的。
他驚慌失措,屋內人的震驚又何曾少幾分。
首先回過神來的是夫人,她的淚潸然而下,清麗的臉上似驚似喜。當即也不管太子在場,跑過來抱住自己的兒子,滿心高興。原本是想笑的,卻喜極而泣,“阿兒,你能說話了?”
個子小小的武侯世子點點頭,“嗯,聽得多了,就會了,阿母?!甭曇粲袔追稚瑁眢w卻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抗拒,反而往母親身上湊了湊。
馨香充斥鼻端,一切煩擾都散去。
他輕擡眼,屋內衆人都注視著自己,原本被太子逮住必遭責難的三皇子也呆住了。他一笑,在只有彼此兩人看得見的角度跟三皇子眨眨眼。
三皇子也回過味來,“你、你就是武侯世子!難怪!”
這難怪大有文章,太子奇異地望向自己的三皇弟。這武侯世子他也是第一次見,難道說三皇弟居然見過?
三皇子臉上有些赧意,“上次我在武侯府迷路,就是他給我指的路?!?
“哦。”太子點點頭,忽然又奇道:“三弟向來是過目不忘,這武侯府孤也走過幾遍,絕對迷不了路,難道說,哈哈,三弟能博聞強記,卻記不住路來著?”
“不是!”
三皇子極力想反駁,太子卻只是大笑拍著他的頭,說回去跟父王報喜,武侯私帶三皇子出京的事竟不再提。
只不過次日京中便流傳出三皇子與武侯世子的相識,聞說三皇子居然能在那再簡單不過的武侯府迷路,茶餘飯後談起這備受寵愛的皇子也多了些歡笑。
當夜泰和殿中,三皇子景桓卻明顯感覺到自己父王的不同。
臨帝當著太子的面雖然是把景桓罵了一通,遣走太子後卻溫顏問道:“景桓怎麼會跟武侯出京,那麼遠,你也夠膽子!”
景桓笑得有幾分得意,“兒臣那日跟小君禮玩,他說隔天要跟侯爺出去,兒臣便在路上堵住了他們?!?
這位年過半百的帝王目光已沒有白日裡的銳利,將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抱在膝上,溫慈地摸摸他的頭:“跟父王說說卲山的情況,武侯是溫厚人,怕事不敢跟旁人過不去,有沒有人欺到他頭上?”他想了想,又覺得不怎麼可能,不等景桓回答又問道:“武侯的世子他……真的能說話了?”
景桓安份地應道:“是的,兒臣跟皇兄都聽到了。”
臨帝心中跟唐清一樣,認爲武侯世子在那時候出生,恐怕也是被當時的煞氣所傷。此時不由有些期盼,又問:“說的是什麼話?”
景桓有些不滿父王整天提到那武侯世子,又不敢欺瞞,鬱郁地回道:“很尋常的話,就是跟他身邊的小僮僕在講的。”
臨帝眼中有幾分迷茫,緩緩地,凝成一抹悵然,越過簾櫳,望著窗外幽幽月華,“武侯的誠心,終是得到他們的諒解了吧?景桓,父王也許是沾了你的光,午間歇息時都沒有夢到……”他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也許是覺得自己的小兒子還沒有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接著也是臨帝在說,景桓乖巧地聽著,直到臨帝有些乏了,才起身告退。
其實他年方十歲,已經記得許多。這回說是從武侯幼子那聽來的事,其實不過是他自己要跟著去的。
但是在父王眼中,他不過是那個好玩又貪新鮮的三皇子,自然不會深究。
這武侯世子,確實有些古怪啊……
景桓再次步入那讓他淪爲笑話的庭院,分明是簡簡單單的院落,當時怎麼就走不出呢?凝神停步,卻見樹下的椅上坐了個人。
這臥椅做得出奇,似乎是由柳條編成的,望上去像鞦韆那樣晃盪,光是看著就覺得份外舒服。他慢慢走近,那人猶自安睡,口裡卻呢喃問道:“唐清嗎?”
景桓不滿,走到他跟前擋住微風。
陰影籠住那閉目小寐的傢伙,只見他遠不像帝京裡那些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兒。面容平凡,眉目安然,雖不驚豔,卻格外順眼。
正看得出神,那人緩緩睜眼,眼底有些迷茫,似乎還未夢醒。
景桓心裡覺得這樣子有些熟悉,彷彿在哪裡見過??吹侥请p沉寂的眼後卻不再胡思亂想,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在花下偷睡,也是很常見的吧?
武侯世子心中的詫異也不下於他,想不到三皇子的足音,竟與唐清相似。唐清少年老成,難道這尊貴無雙的三皇子也是如此?
他雖疑惑,卻沒有遲疑,起身道:“見過三殿下?!?
景桓見他眉目皆低,看不出神情,頓覺無趣,揮揮手道:“免禮了,倒是這椅子很有趣,你從哪裡得來的?”
武侯世子笑笑說,“是唐清從外面弄來的,他有個親戚做木工,這是那木工順手編成的小玩意,唐清見我總在外邊睡著,便要來給了我?!?
見景桓凝目沉吟,他連忙又說,“三殿下若喜歡,我再叫唐清去要一張好了。”
景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頭,“這麼焦急,還怕我搶你的不成!”
武侯世子的臉色有些古怪,景桓卻沒有注意到,漫自說道:“我只是想起,以前有個人也喜歡在外邊偷睡,總叫皇兄找得辛苦,我每次都能找到,偏就是不告訴皇兄,那時候可真高興。”
武侯世子‘哦’地應了一聲,沒有多問。
景桓的神色卻還是一黯,談興全無。手還停在他的發上,揉了兩下,嘆道:“你很有趣,下回我再來找你玩,等我搬了府邸,你記得送椅子給我?!?
“嗯?!?
爲什麼,還有人記得……
待景桓遠去,小小的武侯世子立在花前,無意識地捻動袖角。聽到人聲跑出來的唐越見到,怪叫起來:“世子,這樣不好,要是捻壞了衣服怎麼辦?”
唐清瞪了他一眼,怒斥:“堂堂武侯府還差一件兩件袍子嗎?”
唐越委屈地扁嘴:“我只是、只是……”以前苦怕了而已。
武侯世子微笑著說,“是我不對,這就改?!?
即使變了容貌,變了身份,還是有人會認出來。他看著花影斑駁,含笑遠望,抹殺一切存在過的痕跡,那就變得更徹底好了。
那個曾經無比風光又爭強好勝的施家幼子……
早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