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矇矇亮,我下意識地握住腰間的玄玉,溫涼的觸覺將我從夢中拉了起來。這是老怪物送我的東西,還是我答應說服爹孃送弟弟到松山唸書,他才勉爲其難地給了我——據說有安神定心的功效。
說起這個身手高超的老怪物死乞白賴追著弟弟要收徒,而我死乞白賴才能從他那習得一招半式,上天果然是不公的。
我起身拆開弟弟寫來的信,無非又是山裡的日子有多苦,老怪物又教了什麼新招??晌覅s看得入神,松山麼,果然是個好地方。
就這麼坐了許久許久,銀兩推開門捧進臉盆供我洗漱,依稀還能瞧見門外元寶拿著竹枝躡手躡足趕雀兒的身影。
我擦了把臉,說:“銀兩,你去跟夫人說一聲,我趕著去殿下那,就不用早膳了?!?
銀兩卻沒有立刻退下,反而問:“我跟元寶要一起去嗎?”
“不必了,我騎馬?!?
雖然離景王府並不遠,我還是極爲享受縱馬疾馳的快意。由於時辰尚早,街上行人稀少,我比平日更肆意,沒一會兒就到了。
王府門房將我的馬拉下去照看,任我自己在王府裡穿行。循著老路踱出小徑,我遠遠望著前方劍光如水,撩落落花滿地,於是忍不住收回步子,藏入樹後。
青衣人袖手立在舞劍人身後,沉著臉指點著他的劍勢。待看清那青衣人的樣貌,我心頭一緊,氣息驟亂。
還未回過神來,那人已經冷聲叱喝:“誰在那邊!”
景桓收起劍,笑著擺手:“是君閒?!?
那人聞言眉頭一皺,似有幾分厭惡。
我一一看在心裡,等景桓叫到了我,才慢慢走出去。今日我穿的是天青色袍子,烏髮也只是由玉色髮帶束著,不似平時的奢華。
景桓也有些詫異,抿脣笑了起來:“君閒怎麼捨得脫下錦衣華服了?”
見景桓脣邊有兩個酒窩,我不由再次埋怨上天的不公,怎就不分我一個。心裡雖然向老天發著牢騷,有其他人在場,我恭恭敬敬地朝景桓行了禮:“殿下今日叫我來是習書的,又不是玩樂的。況且那羣愛攀比的公子哥兒不在,我穿來作甚?!?
景桓轉頭對身後的青衣人說:“你看,君閒就是這麼有趣的?!?
這時王府管家也趕了過來,引我們三人去用早膳。一瞧那粥點,我就知道景桓沒安好心——居然全都是清淡的東西。
我苦著臉,不就是沒給你送生辰賀禮麼,用得著這麼折騰我嗎?
青衣人原先不願坐下來,在景桓下令後終於在我對面落座。他見我久久不擡箸,似有些詫異,彷彿覺得惡名昭著的武侯世子不該這般拘束。
景桓笑著望過來,說:“君閒胃口一向很小?!?
我咬牙切齒地埋頭喝粥。我不喜清淡,不能理解淡而無味的東西有什麼美味可言,於是囫圇吞棗地用完了早膳。
景桓領著我往書房走去,幾個夫子早已等在那裡。景王府的夫子是陛下欽點的,其中有位鬚髮皆白的沈老先生,名頭大得連不學無術如我都曾有所耳聞,可見陛下對景桓果真是百般愛護。
我不管其中有幾個大學士大文豪,聽景桓的話一一拜見。
夫子們先考了我的六藝,這是世家子弟必須修習的,我自然也表現的四平八穩。雖然沒有什麼出類拔萃的表現,卻也不比平日在外廝混的公子哥兒差。
考完後夫子們卻面露驚異,又考了我幾部經書,也是世家子弟一定要讀的,我估量著日常所知的幾人,勉強答了幾句。
一輪下來夫子們便不再說什麼,問了景桓幾句昨日的功課,徑自開始講課。
我望著景桓,想開口問詢卻又擔心惹怒夫子,唯有硬著頭皮跟景桓一起聽夫子講枯燥無味的經書。
中間夫子讓我們休息,景桓也沒有在爲難我,命侍女送上我愛吃的點心。我正要大快朵頤,卻聽景桓湊過來笑著說:“君閒今年幾歲?”
“十四?!?
景桓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如墜冰窟,只聽他道:“哪家十四的兒郎能跟你一樣自在的?”
我明白問題處在哪了,我平日跟著景桓,見到的人自然不是跟我同齡的。像我這個年紀,不是在國子監裡進學,就是在家裡被夫子管著——就連那看我不順眼的蔡子言,也是憑自己考到進士,進了翰林的。
景桓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手上的糕點送到自己嘴裡。神情愜意,似又興起了捉弄我的心:“剛剛你站在樹後,本王居然沒察覺到,君閒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本王?”
我心中大驚,幸而此時門外有人恭敬地道:“殿下,長天居的人把您吩咐的東西送來了?!?
景桓鬆開手,吩咐道:“把東西送去給明珠。”
明珠,前些日子元寶老是在耳邊說,景王又在明珠姑娘院裡留了一夜、景王又特意繞道城西給明珠姑娘帶天香樓的飯菜、景王親自定了許多服飾命長天居做給明珠姑娘……想必那日害我調戲不成反被狠狠教訓的姑娘,就是這個明珠了。
都過了這麼些天,景桓的新鮮勁還沒過去,我倒有些奇怪了。看來改天去拜訪拜訪,不然將來她成了王妃,還記得我調戲過她的話,我的日子可不好過。
似乎不滿我的走神,景桓微怒:“君閒在想什麼?”
我就把話題繞開:“再過半個月考生就要進入貢院,殿下可有把事情都安排好?”問完後我的心也懸了起來,那可關乎我的小命。
景桓面有得色:“當然,本王叫李桓,你叫張俊,如何?”
我說:“總比張三李四好。”
被我如此戲謔,景桓挑眉正欲發作,夫子們已經走了進來。我當即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景桓也拿我沒辦法。
等聽完夫子的課,我便跟夫子們請辭,而後逃似也地出門縱馬而去,總算逃過大難。
風在耳邊呼嘯,我不禁思索起幾日來的事情。
這些時日景桓實在反常,難道是最近才露面的青衣人發現了什麼,才引起景桓的疑心?
不過我自認坦坦蕩蕩,目前爲止倒沒什麼對不住景桓的地方。
我習字讀書刻苦不比一般士子少,騎射功夫也時刻不敢落下,比尋常子弟好上幾分,也沒什麼值得驚奇的。反覆思量著這些事,我心不在焉地把馬交給守在門口的小二子,徑自往前廳走去。
正是午膳的時候,爹跟韓叔已經入座,娘還在吩咐下人張羅著,見我回來頓時喜笑顏開,“阿兒,坐下吃飯吧。”
爹卻沉下臉:“我吩咐你跟著韓叔,你又去景王那做什麼!”
韓叔笑著打圓場,我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說:“爹,殿下叫我去王府跟他一起唸書,爹也知道連沈老先生都在王府裡,我就是聽爹說他學問極好,纔跟著去旁聽的?!?
爹的神色稍緩,但還是有些疑心,等到我仔細說了些夫子教的東西,總算敷衍了過去。
可惜爹這邊是應付過去了,娘卻又開始打聽我拜了幾個夫子,要給夫子們準備束脩。還好爹知道自己兒子的儘量,揮揮手阻止娘忙活:“君閒只是去旁聽,人家老先生想不想收他當弟子還是另一回事,你就別張羅了?!?
我心裡大讚老爹英明,自討沒趣的事我一向是不願做的。
不料爹又轉頭對我說:“城中各處你都瞭解,等下你領韓叔在城裡走走,別失了晚輩的禮數。若有機會,就帶韓叔去拜訪趙將軍,他們也許久沒見了。”
趙大將軍?爹不喜出遊,更不結交權貴,趙大將軍跟爹雖然是同窗,卻已經幾年未見,這是在避嫌。
可我就不同了,再怎麼胡鬧旁人都已經慣了。
見我點頭應承,爹就安心地去忙武試的事情了。他這個閒散侯爺之所以會撈到這重要差使,根本是朝中新老朝臣矛盾日益尖銳,必須找個信得過,又不偏幫任何一方的人來主持大局。
我正準備帶韓叔去挑了匹好馬,剛想出門,又聽到元寶來報,景桓在門口等著。
我不由感嘆景桓比我還閒,跟韓叔先後步出侯府,果然見到了景桓。察覺景桓那探尋的目光停留在韓叔身上,我識趣地將爹跟我說的都告訴了他,最後提議道:“殿下,不如去武生的落腳處逛一圈吧。那離獵場不遠,待會兒順道過去瞧瞧,今年的狩獵你可要博得頭籌,瞧蔡子言那夥人還能怎麼囂張?!?
景桓應了。我曉得他這人好交遊,肯定也想去會會那些武生。
我對武生卻沒什麼興趣,只是盤算著趙大將軍這愛武成癡的武人也會去,巧遇總沒有特意拜訪那麼引人注目。
有武人的地方總是比較熱鬧,我們遠遠就聽到那裡傳來的鬨鬧聲。我跟景桓對視一眼,翻身下馬,吩咐營前的老翁幫忙照看。
越走越近,韓叔的神情似乎有了點變化。他目光如炬,周遭的氣息翻騰如海,站在他身旁的我險險有些經受不住。
景桓也有些驚駭,與我對視一眼,俱是莫名。此時只聽遠處有人朗聲大笑:“那邊的朋友,敢不敢上來比一比?”
原來前方有人擺了擂臺,原本還很熱鬧的臺上在我們靠近後,竟只剩一人孑然而立。那人渾身透著一股睥睨天下的張狂,他劍笑言:“趙礪在此?!?
韓叔翻騰的氣息一下子斂去,宛如斂住鋒芒的利劍,只餘清平如水的笑容:“韓淵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