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十四年, 年關又近。
帝京的雪向來不是很大,只不過下雪的時候太多,所以檐頭上的積雪厚得驚人。若是家中僕人稍稍懈怠, 恐怕連門匾都給掩住了。
像張府這樣的府邸, 在帝京實在不出衆。就是一旁的蔡老御史府上還有許多清流往來, 而那正吃香的景王就不必說了, 一堆人像狗一樣湊上去……
這話兒許多人只敢藏在心底, 真敢說出來的人不是很有骨氣,就是很有底氣——當然,還有一種是不知死活的。
“這麼多人, 真的像狗在搶骨頭一樣啊……”朗朗的聲音,在夜晚的雪地裡分外清晰。
青年從輦上慢慢踱出來, 黑瞳炙亮, 明明是平凡的眉眼, 卻有點含情的味道。他用扇子敲著掌心,臉上含笑, 心裡卻想著怎麼帝京這羣官員別的不行,巴結人倒是無師自通。
那些人聽到他的調侃,臉上卻像沒事人似的。不是他們不在乎,而是他們不能跟這人較真。
這青年可是帝京的傳奇,七歲前不能言語, 人人都說他的弟弟很可能取代他世子的地位。偏偏他七歲那年又能開口說話了, 而且漸漸跟臨帝最寵愛的三皇子好了起來。
當時他像狗一樣跟在三皇子後面狐假虎威, 讓大家以爲他已經坐穩世子位置, 將來又是一個紈絝侯爺時, 他居然出人意料地倒向了太子。
本來這樣的倒戈也很常見,出奇的是他在陰差陽錯之下立了奇功, 並由此頗得臨帝賞識,這兩年來進宮的次數比景王這個皇子還多。
瞧瞧他剛剛回來時的方向,不正是那常人眼中遙不可及的皇城嗎?
所以一干官員即使被指著鼻子罵了,也敢怒不敢言。
青年仰頭看看自己題字的牌匾,忍不住嘆息:“水至清而無魚,我這幼軍統領就是太清廉了些,所以才門可羅雀,無人往來啊。”
身後衆人:“……”
縱使他們爲官多年,此刻卻還是忍不住由衷讚歎: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厚顏無恥的人啊!分明是他這人反覆無常,背信棄義,當下說的事情說不定第二天就被當成情報賣給政敵,誰敢跟他往來?
青年卻只是隨口說說,沒有在意那些官員有什麼反應。畢竟他現在聖寵正隆,除了臨帝,誰都可以不買賬。前些時候還從太子那裡爲幼軍討了一批賞銀,足夠讓最近手頭緊的太子殿下咬牙切齒了。
暗暗欣賞著這些,倒也有趣。
看門的張福遠遠就迎了上來,一張極有福氣的臉佈滿笑容,今年是他在張府做事的第三年。外邊的人怎麼說自家大人,他們這些下人不是沒聽說過,但作爲東家來說,這位大人的確是厚道人,賞罰都是一碗水端平,沒有偏袒過誰。
他們這些混口飯吃的,沒有不討好這種東家的道理。
青年見到家僕時也變得和顏悅色,跟他一起走進府邸後,問道:“張福,今天可有松山來的信?”
武侯以幼子年幼在外爲由,上表舉家遷到松山。據聞武侯成了個閒散的教書匠,日子倒也過得輕鬆——他從前就是個懦弱的人,連侄子上門求助都不敢見,確實不適合呆在帝京這雲譎波詭的權力漩渦。
張福想到這個便有些替自家大人心酸,每年他都關心松山那邊能不能買足年貨,又放他們回家跟親人團聚,自己卻總是一個人過。
但這些達官貴人的事畢竟不是他們這種小人物能插手的,他喏喏應道:“有的,厚厚的一疊吶!”說罷就拖著兩條短蘿蔔般胖胖的腿跑進門房裡頭,果真拿出一封厚重的信。
君閒邊往主屋裡走,邊拆開封口,細細地看起上面的條目來。
從前在侯府,武侯夫人常常會遺漏一些東西,因此每次都要找他覈對一遍。
君閒看完那疊信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天寒地凍,呼出的氣都變成了白霜。他將信放進炭火裡燒得乾乾淨淨,心裡有些失落:“又是一年啊……”
這時張福帶著個身穿幼軍服飾,腰帶青龍刀的人走過來。
園中的家僕都詫異地瞪大眼,交頭接耳:“什麼時候幼軍招收三十歲以上的將士了?”
“什麼三十歲,我看都四十了吧!”
“小常,他看起來跟你爹差不多大唷。”
“胡說,我爹比他年輕多了!”
張福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眼角餘光掃見身邊的錢伯顏沒有生氣,這才放下心來。
錢伯顏暗暗提袖拭乾了眼角的淚光,不斷安慰自己:“我都習慣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他真的才二十歲……
照常自怨自艾了半天,錢伯顏也想起了這次來找自己統領的目的。爲了維護幼軍的和諧統一,他決定捨命來問一問:最近統領爲什麼跟景王越發水火不容,統領前腳剛到,景王前腳就走。
雖說在其他軍中督軍都是不討喜的存在,但幼軍不同!在他錢伯顏心裡,幼軍就像個友愛的大家庭……怎麼可以起內訌@
在淚光再次氾濫後,錢伯顏終於見到了那個少年老成的幼軍統領。
君閒坐在炭火邊拿著本舊書,看得津津有味,錢伯顏踏進門時正聽到他在感慨:“我們的先人還真不賴,居然能想出這樣的姿勢!”瞥見錢伯顏的身影,他又面不改色地道:“好一招丹鳳朝陽!這槍法居然能使成這樣,真厲害!”
錢伯顏欣慰地笑了起來,那神情——簡直就像是年長的父親看到兒子奮發向上。
心中如是想著,張福悄然退了出去,暗暗決定把這句話永久地埋在心底:這錢副統領今天都已經提袖子這麼多回,他就不湊熱鬧了。
錢伯顏抹掉眼角殘餘的淚水,問:“大人,在看書嗎?”
睜著眼說瞎話這活君閒早就幹得多了,眼都不眨一下,“每次看這些古籍,都忍不住遙想先人的模樣,如此高才,恨不能一見啊!”邊說邊伸手掩住每頁都畫著兩個小人兒的書。
錢伯顏雖然是武人,但也認爲讀書是有出息的事情,聽到他這樣說更加滿意。不過一想起他跟景王的問題,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瞬間又老了十歲。
見錢伯顏苦著臉,君閒大略也猜到了他是爲什麼而來。本來這幾年他們的關係就不鹹不淡,上次秋獵回來後,景王每次見到他便避而不見。都這樣子了,誰都知道他們之間出了問題。
錢伯顏這個一心當幼軍是和諧好家庭的副統領更不可能不操心。
君閒瞧著他偏老的五官,不由心生憐憫,可惜對這種老實巴交的人,他向來更喜歡看他們惱得白髮早生。
思及此,黑眸頓時亮了起來,笑著問:“老錢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聽到老錢這稱呼錢伯顏的臉微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想到君閒的確比自己小,他才強忍著淚正色問道:“大人,你與景王到底怎麼回事?”
君閒用扇子敲敲額頭,彷彿苦惱著不知從何說起。
爲難的神情,又有些少年的羞澀,彷彿很難以啓齒。
見他如此,錢伯顏大義凜然地拍拍胸口,一副以長兄自居的仁愛模樣:“大人,沒什麼不能解決的,大家都是幼軍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老是這樣也不好!有什麼心結是解不開的?說出來吧,屬下幫你跟景王殿下說說!”
君閒眉尖一挑,不答反問:“如果被一個男人強迫著親了一口,你會怎麼樣?”
“荒唐!”錢伯顏老臉一紅,怒道:“殺了他!”
君閒以扇柄輕敲錢伯顏的肩頭,氣定神閒地說:“這就對了,景王殿下現在對我,大概就是這種心情。”
不管錢伯顏滿臉的驚訝,君閒合上手中的春閨秘史打著哈欠往內院走,順道吩咐張福在錢伯顏回過味來時給他倒杯水順順氣。
心思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秋獵那天。
雖然一直是靜靜地看著,但秋獵那天,實在是忍不住了……
當景王的箭無意識地對著太子時,他真的是怕了,害怕他真的會做出弒兄奪權的事來。
害怕他像十七一樣,逼得自己親手殺了他。
即使後來發現他並沒有這樣的心思,手心還是不斷地冒汗。
君閒躺在榻上,伸手撫撫自己的脣,上邊似乎還餘下景桓脣上的炙熱。
那麼多能阻止的法子,怎麼就選了這一個呢?可能是本來就想……本來就這麼想著吧?
眸光微亮,竟隱隱有些回味起來。
過幾天的祭天儀式,總能見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