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院中衆人都是一愣。
嚴氏本沒把這當回事,王氏是自殺還是他殺,她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已經抓到人,依她的性子,當下發落了就了結了。
可萬萬沒想到,招出來個尉氏,讓她心中一顫。
她當初爲了阻撓安二老爺擡尉氏進門,是用了不少陰招,包括暗中買通一個當地屠戶,強搶尉氏準備生米煮成熟飯。
可惜後來被尉氏那賤人識破,提前跑了!
難道尉氏知道背後主使的人是自己?還是說她嫉恨自己冷落於她?
“你方纔說,菊芳是在王氏進佛堂之前,去放置毒針的吧。”
這是靈芝的說法,安二老爺照搬了過來,他點點頭。
嚴氏雖在病中,腦子卻還清醒。
“菊芳怎知王氏要去上香,怕是她本來要害的人,是我!”
嚴氏的語氣瞬間轉厲!
安二老爺並應氏等人都撲通跪下來,黑鴉鴉跪了一院。
“母親這是何話?怎會害您呢?”
靈芝也跟著跪在地,心中卻也將這最後一環想通了。
她本也不明白,菊芳害王氏做什麼,原來,她本來的目標是祖母嚴氏!
只不過王氏突然提議去上香,點燃了香爐下的炭盆,將蠟融化,成了替死鬼。
可憐的姨娘!
嚴氏的眼神似冰一樣,早年間豐腴的臉已凹陷進去,乾癟的病容上添了幾分森寒,肅然的臉色掃過院內衆人,用似詛咒的怨毒聲調道:“想我死是嗎?瞧著吧,想我死的人,都會比我先死。”
她說完,便顫巍巍站起身,讓劉嬤嬤扶進屋裡去了。
廷雅陪著靈芝回到晚庭,一日之隔,菊芳與王氏都不在了。
靈芝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想起早上與王氏重逢時的欣喜,幾息功夫,卻又再度天人永隔,眼眶又忍不住發酸。
早知道,就一直賴在她懷裡,說什麼也不起來。
這便是命運嗎?
雖然重來,她還是失去了她想要守護的人。
廷雅輕輕拉著她的手:“我和娘說了,晚上就在這兒陪你。”
出了這樣的事,安懷玉放心不下母親,便帶著廷信廷雅留宿在安府。
靈芝卻搖搖頭:“我沒事,我想去陪著姨娘。雅姐姐。”
廷雅看著她:“嗯?”
“是不是我做什麼事,你都會支持我?”
廷雅有些詫異:“當然。不過,你想做什麼事情?”
靈芝微微一笑,她比什麼時候都活得明白。
離開這裡!早就該這麼想了!
前一世,她不知道,這天地間,原來可以如此廣大,如此自由!
上天憐惜,讓她回到小時,從現在開始準備,還來得及。
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金玉牢籠,去西疆大漠、雪山草原,踏滄海明月,追碧野千里,還要去尋找那個,前世從刀山血海中救出自己的人。
她不要再被圈禁一世!絕不要!
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須完成兩件事,一是找出自己的身世,二是找到能靠自己活下去的辦法。
她看著廷雅:“我想,活得更好一點。”
“靈芝!”廷雅心疼地抱住她,喃喃念著:“會的,一定會更好的!”
這一日,像一世那麼漫長。
靈芝穿上素服,紮起白絹,跪在王氏靈前的時候,心內安寧。
屋內唸經的和尚偷懶閉了口,燒紙錢的兩個小丫鬟不知躲到了何處,小令倚靠在牆角打起了盹。
四下寂然,初涼的晚風嘯嘯而過,素白喪幡翻飛如練,雪色燈籠搖曳著燭影,讓周遭的明暗都隨之晃動起來,只有香灰盆上的浮屑,不知疲累地在空中打著圈兒,似九天幽冥之下采魂吸魄的墨蝶。
銀漢迢迢,星河漫漫,夜色中的人間,如虛似幻。
一人獨對一夜,一心靜面一世。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靈芝嗅到了一絲墨香。
“靈妹妹,去睡會兒吧。”蘇廷信道。
這是他第三次來看自己了。
靈芝依然搖搖頭:“信哥哥回去吧,我沒事。”
蘇廷信執著地在她身旁跪下:“你不走,我也不走。”
靈芝冰涼的心中涌起些微暖意,這個人,不管前世還是這一世,都這麼真心地護著自己。
她誠懇道:“信哥哥,你若真想幫靈芝,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蘇廷信一愣:“什麼事,你儘管說。”
“安家的婢婦中,有哪些是在安家待了十年以上的。”
王氏的死已經明瞭:無辜替死。
現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身世。
那日應氏說到宮中賀禮,是什麼意思?安家既然不喜歡自己,又爲何要當成嫡女寫入族譜養著?
蘇廷信不太懂,茫然看了靈芝一眼,見她眼神殷切,不由自主先答應下來:“好,我想辦法打聽。”
“不要讓姑姑知道。”靈芝又補充一句。
蘇廷信覺得自己和靈芝之間多了某種奇妙的聯繫,那種感覺讓他打消了追問緣由的念頭,只要她想,他就會去做,遂點點頭:“放心。”
三日很快過去,寅時三刻,王氏的靈柩便已從安府西北的小角門擡了出去。
靈芝不能再跟去扶靈,送走姨娘最後一程,帶著小令回到晚庭。
廷雅早命秋歌端著熱菜熱粥在屋裡候著,見她小臉又瘦了一圈,下頜尖尖如纖,心疼地拉她到桌前坐下,以命令的語氣道:“快都吃了,這是加了老山參的五珍藥膳煲,這是八寶素粥。”
靈芝也不客氣,雖沒什麼胃口,但要吃飽了纔有力氣,遂乖乖拿起小巧精緻的蓮柄銀勺。
見她吃得差不多了,廷雅方道:“菊芳死了。”
靈芝一愣,探詢地看過去。
“喝了鶴頂紅,死在關她的柴房裡。”
“哪兒來的鶴頂紅?”靈芝不解道。
廷雅搖搖頭。
王氏的事既已了,安家其他的事情,靈芝便事不關己了。
前一世,王氏的死,只怕也沒那麼簡單,但那時候那件事就這麼悄無聲息下去,菊芳後來也離開了晚庭。
日日被困於晚庭中的靈芝,根本不知道安家在發生些什麼事,只知道她被送出和親之時,安家已陷入麻煩之中。
這次的事情實在蹊蹺,靈芝有種感覺,王氏的死,只是剛剛開頭而已。
用過早膳,還未到卯時,廷雅催著她補了一覺,方帶著去給祖母請安。
嚴氏依舊那副淡淡的樣子,讓靈芝暫還在晚庭住著,除了小令,再指派了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鬟去晚庭。
也沒提打理院子歸置屋子,便不耐煩地讓靈芝退下了。
廷雅又陪著靈芝呆了半日,午後隨著安懷玉回了蘇府。
靈芝獨自躺在王氏房中寬大的梨木架子牀上,冰涼的白瓷孩兒枕和繡著百鳥鬧春的錦衾薄被,還留有王氏的餘香,她閉上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
隔扇半開,燭盞半明,窗外是沉如深水的夜。
那夜息中,竟傳來隱約可聞的咿咿呀呀聲。
聽仔細了,是徽州時下最流行的黃梅調,句句殘詞如敲金擊玉,在寂靜的夜中分外清晰:
……
舊時多喜慶,今日多悲傷?
命運作弄人,沉沉夜未央。
腰若流紈素,著上繡裙裝。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
口如含朱丹,耳垂明月璫。
……
一詠三嘆,如慼慼碎簫之聲,在夜色中如泣如訴,聽得人身冷心寒。
忽又安靜下來,那聲音消沒得和乍起時一般突然。
靈芝豁然坐起身:“小令!”
小令就歇在外間簡榻上,也驚醒過來,忙應道:“姑娘!”
靈芝下了地:“是月桂苑,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