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哈密城西再折往北,入目處皆爲茫茫荒漠。
今日是個難得的陰天,沒有晃得人刺眼的日頭,可惜在這哈密地區(qū),就算黑雲再濃,也難掉下一滴雨來。
這是宋琰領著五千大軍出城的第二日。
其他三路分別由他手下的副將帶領往另外三個計劃點去。
他們是離沙漠邊陲小城——天峻最近的一支,到了城外,依鄧鍾嶽的建議,如守株待兔一般,在離沙漠不遠的山丘下安營紮寨。
靈芝換上兵士罩甲,扮作親衛(wèi)一路出城而來。
宋珩見她確實可以通過風中沙與水的氣息辨別方向,又實在犟不過,只好同意帶上她,再三叮囑大雙小雙與阿文三人都隨身跟著她,自己只隨便點了兩個金吾衛(wèi)中的人做護衛(wèi)。
到了申時,瞭望塔的守衛(wèi)忽吹響集結號。
“狼煙!”有人望著西北邊喊道。
正是出去巡邏的隊伍發(fā)現(xiàn)樓鄯騎兵燒起的狼煙訊號。
果然被他們等到了!
宋琰大步跨出營帳,“快速集結,一刻後出發(fā)!”
命令傳遠,兵士們得了囑咐早有準備,轉眼間營帳外戰(zhàn)馬嘶鳴、旌旗飄揚,已排起方陣。
只聽一聲長號,響徹天際。
隨著一聲“出發(fā)!”
千騎同時奔騰而出,長槍紅纓林立,黃沙飛撲陣陣。騎兵隊後是小跑前進的步兵,手持盾甲,腳步踏地如萬雷轟鳴,震得大地微微顫動。
靈芝依舊騎著那匹宋珩從京師帶來的棗紅馬,緊跟在宋珩身後,隨著騎兵隊往前趕去。
剛策馬奔出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那狼煙點,地上躺著幾匹死馬,還有幾個傷兵中箭呻吟,血腥的氣息飄來,遍地狼藉。
騎兵隊毫不停歇,繼續(xù)往前方傳來的號角聲衝去。
荒漠像潮水一般後退,前方天際處,隱隱一條閃著黃亮的長長金線,如金色海洋的浪沿,蜿蜒逶迤。
靈芝心中一蕩,滄海!
樓鄯兵果然如宋珩所料,短兵相接即退,往滄海中逃去。
大周軍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徑直往那金線奔去。
漸漸的,視野盡頭的一絲金線變成了一小條金色綢帶,再近一些,如金色絲路一般寬闊綿長,更近了,那是無邊無垠蔓延到天穹之崖的一片沙海!
大周軍的旗幟立在那沙海邊上,旗幟下一人策馬往宋琰處奔來。
“總兵大人!”鄧鍾嶽在馬上拱手抱拳:“樓鄯兵約兩千人,從此處進了沙漠。”
他指了指那旗幟所插之處。
宋琰雙目微皺,兩千人就敢來,不過是仗著他們不敢追擊。
他舉起長劍振臂一揮:“繼續(xù)追!”
“是!”
鄧鍾嶽掉頭策馬領路而去,一羣黑壓壓的騎兵緩緩侵入到沙海那無邊的純澈金色之中,猶如一滴黑色的水,匯入大海。
越往裡沙丘越雄偉陡峭,從緩緩起伏的沙包,變成一座座難以攀援的沙山。
馬兒的步子越來越慢,陷進沙坑裡,再拔出來,東倒西歪往前費勁地走著。
遠處依然不見樓鄯人的蹤影。
“是這個方向嗎?”宋珩問身邊的靈芝。
靈芝點點頭,指向前方,“有血腥的氣息和馬的氣味。”
宋珩立時報於宋琰。
宋琰剛爬上一坐沙丘,回頭看去,那黃沙的金色邊緣已遠遠落在身後,他們這五千人在沙海中看起來像一隻只螞蟻,渺小得毫無招架之力。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指南針,再看看太陽的位置。
那指南針的針尖如風中的柳葉一般擺來擺去,最終卻指向了雲中留個影子的太陽方向。
連指南針都沒用。
滄海!不愧叫滄海,果然是千年難渡。
“下馬!變陣!”他舉起長劍高呼。
“唰!”所有騎兵都下馬重新列隊。
宋琰與宋珩那夜談過之後,料到樓鄯兵的目的是將他們引入滄海,便早早就想好了應對之法。
用宋琰的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明知是陷阱,也要跳進來摸摸虛實。
他明白此乃樓鄯誘敵之計,但要破樓鄯,必須得闖上一闖。
只要入了沙漠,最可怕的就不是樓鄯騎兵,而是迷路。
爲防迷路,宋琰用了這個最笨也最可靠的法子:以五千人結長蛇陣,深入滄海尋樓鄯蹤跡。
士兵一個接一個,從一羣黑點變成一條綿延在沙海中的黑線,只要這黑線的尾巴能看到出發(fā)時的荒漠,他們就不虞迷路!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重倚仗,那就是宋珩推崇無比的安四姑娘。
按靈芝的提議,這五千士兵的軍靴都以西疆常見的覓草薰過,他們踩過的路,沿路會留下這草奇異似苦艾的氣息,只要能摸到樓鄯騎兵的尾巴,靈芝就能將他們帶出去,下次再沿著這條路將他們帶過來。
雖宋珩跳著腳打包票,宋琰仍對靈芝的本事半信半疑,以免萬一,他又找了兩個走過滄海的哈密商旅做嚮導。
若這次五千人不夠,下次就一萬人,然後兩萬人,他就不信不能把樓鄯兵從這沙裡挖出來!
宋琰準備這樣來殺出一條路,就如同他當初走出鰲山燈會上的九曲燈陣一般。
往前走,只管往前。
靈芝跟在宋珩身後,高一腳低一腳的踩在沙子上往裡走。
宋珩擔心地看她一眼,她對上他關切的眼神,點點頭。
她必須來。
也不知道爲何,宋珩的事情如今對她來說,變得至關重要。
她擔心他會在滄海中迷路。
還好今日的太陽躲在雲層後,否則那火辣辣的沙子騰起來的熱氣都讓人受不了。
五千人,能排多長呢?
宋琰也不知道。
但據(jù)鄧鍾嶽的估計,樓鄯兵用來藏馬藏駱駝的地方應該離此處不遠。否則即使是他們,也扛不住在沙漠中長途跋涉。
走了足有一個時辰,白日裡蓄了一天的陰雲在此時散爲漫天魚鱗,紅彤彤的太陽似火球從那白色鱗片間隙露出一角來。
只那一角,就足以讓這片沙海燃燒。
每個人的臉上都映上和沙子般一樣的金黃,五千人,往前不見頭,往後不見尾。
宋琰擡頭望望四周,不管之前是作何想象,直到真正站上這沙漠腹地,才知滄海的可怕。
茫茫無際,除了沙還是沙,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希望。
以他的定力,也不免生出懼意,不是對樓鄯兵的恐懼,而是對這天與地,對這造物主的浩瀚神力感到恐懼。
人如蜉蝣,如螻蟻,如滄海一粒沙。
他只覺嗓子幹疼,拿起牛皮水袋,解開繩子,小心翼翼沾了沾脣。
已喝掉一半水了,樓鄯兵還是沒有蹤影。
他帶幾分疑惑看向宋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