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過中天,忽然下起雨來。微雨紛紛,如牛毛銀針斜飛而過,打在臉上,溼了衣襟,可是在朦朦夜色下,卻看不到這細(xì)雨朦朧之態(tài)。
快步奔過青石徑,於清瑤腳下一滑,幾乎跌倒在地,要不是雪兒眼尖手快,扶了她一把,怕是要重重摔在地上了。
看於清瑤幾乎跌了一跤之後,走路就有些不對勁,雪兒立刻急起來:“小姐,天黑路滑的,又頂著雨,要不然,還是我先回去取了雨具和木屐再來接你吧……”
笑著應(yīng)了雪兒一聲,於清瑤還要拒絕,雪兒卻不由分說地扶著她往石徑外走去。
石徑之外,是一片竹林,林中是一座小小竹軒。其實(shí)平常時節(jié)並不住人的。只是當(dāng)年老侯爺喜歡竹子的氣節(jié),偶爾會在夏日在這裡歇上一兩夜。自從老侯爺去了,這裡幾乎就沒什麼人來住。
走進(jìn)竹軒,幽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牆上掛著幾副字畫,窗前擺著一張書案,內(nèi)室裡尚有寢具,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他物。
雪兒還要去找椅子,於清瑤卻笑著拉住她:“不用那麼麻煩的,我就是在這兒等著,也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哪裡就那麼嬌氣,非要坐著了?”垂眉淺笑,她忽然低聲道:“雪兒,我今天很開心……”
“二爺今個兒大喜,咱府裡……”雪兒憨憨地笑了下,沒有再說下去。雖然主子們的事,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亂說,可是這樣的婚禮,到底有誰是開心的呢?
於清瑤看看雪兒,沒有說話,只是瞇起眼,靜靜地笑著。想起之前走出清槐院時,回眸間看到正房裡相對而立的身影,不由得笑意更深。
當(dāng)時葉如霜在同二哥說什麼?她不知道,可是看起來,好像正拉著二哥的手呢
一半感慨,一半開懷。對於沒有救下二嫂,又設(shè)計讓葉如霜嫁入安樂侯府的事情,她心裡總是有些愧疚的。正因爲(wèi)這樣的愧疚,所以她更希望能看到葉如霜和二哥能有個好結(jié)果。
雖然,不覺得會像話本里說的那樣,什麼男女之情熾熱如火,癡愛****,爲(wèi)愛生死的……可是,如果他們能這樣平淡地相守,也求償不是一種幸福。至少,她歷經(jīng)前世種種,今生所求,也不過是一種平淡的幸福。哪怕這一世,仍未有與她平淡相守的人,她自己一個,也會這樣平靜淡然地生活下去……
透過雨霧竹影,遠(yuǎn)遠(yuǎn)看著雪兒快步跑過石徑,漸漸不見了蹤影。於清瑤不由得淺笑。
在幽暗的竹軒裡,她靠在桌案邊,默默地望著牆上的畫。雖然暗,可是時間久了,卻也漸漸看出那牆上有一副畫,繪的是一幅畫像,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穿著的是一件甲衣,只是雖然腰佩長劍,卻並不像個上過沙場、劍飲鮮血的人……
隱約覺得這人,是有些面熟的,可是於清瑤卻又想不起這究竟是誰。或許,是哪個於家的先祖也說不定……
心裡正想著,忽聽雨中傳來木屐之聲。她先是一喜,但立刻就頓住腳步,揚(yáng)起眉來。這木屐聲,不是一個人的,甚至不像女子的輕盈……
下意識地避到旁邊,她隨手關(guān)上剛剛雪兒打開的推窗,輕鬆地捅破了一塊窗紙。還未看到人影,已先聽到漸近的人聲。
是三哥於重山,帶著酒碎的微薰之意:“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這樣趁著夜雨遊園之事,可是有許多年沒有做過了。”
“是啊……”隨著聲音,遠(yuǎn)處的青石小徑漫步出同樣穿著蓑衣,戴了箬笠,腳踏木屐的於千韌。
兩兄弟一前一後,轉(zhuǎn)過來。身後居然都沒跟著小廝,只借著於重山手中的一盞燈籠,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雨中。
“到底不再像年少時一樣有情致……”感慨了一句,於千韌又道:“今天爲(wèi)兄心情不錯……你二哥再娶葉氏女,總算是讓我了了一樁心事……”話說到這裡,他忽然聲音一頓。雖然面色未變,可眼底到底是閃過一絲尷尬。
而於重山,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身邊兄長情緒上的細(xì)微變化,仍是不溫不文地笑道:“確實(shí)雖然不懼葉家人去鬧,可是傳揚(yáng)出去對二哥的仕途到底是有影響。而且,說不定還會連累咱們於家的清譽(yù)……雖然這次公里又爲(wèi)二哥費(fèi)了不少心,可是到底還是一家人,也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理。”
擡起頭,於重山看著兄長,笑道:“我想大哥也一定是這麼想的。之前我就和二哥說過幾次這樣的話,叫他不要把什麼事都放在心裡。還是說出來一家人想辦法的好,你說是不是,大哥。”
“那是自然,我們都是一家人嘛”於千韌笑笑,拍了拍於重山的肩,道:“重山,你現(xiàn)在也比從前懂事多了現(xiàn)在整個府裡,最能幫我的就是你……”聲音稍頓,他又問道:“上次弟妹鬧得很兇。你怎麼和她說的?有沒有……”
“大哥難道還不放心我嗎?”於重山看似得意地掀眉:“你放心,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會隨便說給****聽呢?雖然這事兒是我做得有些過了,可低聲下氣陪幾次小心也就算了……不過,大哥,你可要記得我的好處纔是爲(wèi)了這次的事,我可答應(yīng)娘子,要賣掉幾個大丫鬟了。可惜了,有一個模樣最俏的,我還沒上手呢”
於千韌一笑,並不如何在意:“女人嘛,等日後大事成了,你想要什麼樣的沒有呢?而且,你這小子我還不知道,要是上手了的,你還會喜歡嗎?你院裡的那兩個姨娘,要不是因爲(wèi)生了孩子,說不定現(xiàn)在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樣,不知賣到什麼地方去了……”
於重山呵呵一笑,也不否認(rèn)。於千韌看著他,搖搖頭,也不再糾纏在這種小事上。想了想,他便頓住腳步,站在石徑上,低聲道:“不知道泉州那邊的事情到底怎樣,雖然都說海販能賺錢,能賺大錢,可是到底不是咱們自己人在做。雖有大管事跟著,可是若真上了海,他還能不能控制住那幫海販子,就不好說了。”
見於千韌開始說正事,於重山也收起笑臉:“大哥,雖然此事甚是冒險,可是生意場上就沒有不冒險的事……大哥別嫌我說生意經(jīng),罵我市儈……”
“怎麼市儈了?”平日總是一本正經(jīng)的於千韌微微一笑。“我又不是你大嫂,一心只想著什麼書香傳世,你不必這樣小心翼翼的。說句大實(shí)話,這世上什麼事不是一樁買賣呢?就是咱們現(xiàn)在做的這件事,又何嘗不是一樁買賣?只不過,咱們這樁買賣,實(shí)是天下第一”
深吸了一口氣,於千韌仰起頭,低聲道:“如果事成,小世子成了皇嗣,咱們妹子就是太子妃,日後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你我,就是權(quán)傾朝野的國舅……”
瞥著他難掩的笑意,於重山忙不輕不重地拍了記馬屁:“還是大哥有眼光,早就相中了小世子,這纔有了現(xiàn)在這樣的大好局面。”
顯然被胎弟的馬屁拍得極是舒服,於千韌低笑道:“當(dāng)年小妹才名在外,又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稱。登門求婚者何其之多?就是同是王族,身份不低於小世子的也有不少……可是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想到:當(dāng)今聖上膝下無子,多年來只養(yǎng)了那麼一位公主。偏偏聖上當(dāng)年就是獨(dú)子,他日必要從旁枝中擇一人選繼承大統(tǒng)。而小世子,無疑就是一個很好的人選。恭平王和當(dāng)今聖上乃是同一個祖父,血緣關(guān)係甚近。以我看,日後的皇嗣人選大概就會在恭平王府和恭成王府兩府中選出。”聲音稍頓,他又道:“如今咱們安樂侯府出人出力,全力支持小世子,日後他登基爲(wèi)帝,又怎麼會怠薄我安樂侯府呢?就像祖父輔佐先帝晉位一樣,我亦可令安樂侯府再風(fēng)光百年”
垂下眼簾,靜靜聽完了於千韌的豪言壯語,於重山才笑著應(yīng)聲:“大哥想得周道,日後皇上怎麼會怠慢大哥呢?”
得意地笑笑,於千韌似乎是想起什麼,忙拍著於重山的肩道:“三弟放心,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會同王爺、世子說的。且不說是靠你,我們才能搭上沈家那條線。就是往泉州走海上那條線,不也全是你的主意嗎?”
於重山一笑,卻未顯得意之色:“實(shí)是這次走海販這事來得太急。要不然從沈家那邊調(diào)過來銀子也是夠的,只是從江南一來一往太花時間,泉州那邊的人卻是等不及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擅動……不過不妨事,等沈家那邊送了銀子過來,我再幫她把鋪?zhàn)于H回來就是……”
目光微閃,他偏過頭去:“關(guān)於年底,明年宮裡的採買,還要大哥和王爺說說,千萬別誤了事纔好。”
“這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都是一家人,難道王爺還會不幫你打理嗎?”笑著拍拍於重山的胸口,於千韌轉(zhuǎn)過頭去:“可惜小妹這次沒有生下嗣子,要不然,就更有把握了。不過還好,恭成王府那頭的世子還沒成親,就是年底結(jié)了親,要生孩子也總得再過一年,單隻這一層也已經(jīng)壓過他了……‘仁宣堂’那個生男孩兒的秘方,你可去問了?別管多少錢,先去買來送去再說。我只盼著小妹能……”
聲音忽然一停,於千韌轉(zhuǎn)過頭,透過朦朦雨霧,望進(jìn)竹林中:“原來已經(jīng)到竹軒了。我記得父親還在時,極愛這裡,軒中還有一副祖父的畫像。正好,你我兄弟進(jìn)去瞻仰一番……”
聽得於重山笑著應(yīng)是,躲在竹軒中的於清瑤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有些亂了手腳。小小竹軒,不過內(nèi)外兩間,如果於氏兩兄弟真的進(jìn)來了,她根本避無可避。
突然聽到這樣的秘事,她雖然還沒完全消化掉這突來的信息,卻也知道如果此刻被撞到,必是不能善了。被威脅軟禁都是輕的,要是兩個兄長信不過她,恐她泄秘,那說不定還會……
胸口發(fā)悶,於清瑤驚慌後退,避往內(nèi)室,正在失措之時,一擡頭,瞥見被橫桿支起的窗子下歇著一隻小鳥。聽到聲息,立刻擡起綠豆眼歪著腦袋看她,似乎是隨時都要飛起似的。
心中一動,於清瑤盯住那隻小鳥,暗用異能發(fā)出命令……
竹林外,於千韌興致勃勃地舉步向竹林中走來。雖然腳下地面都被微雨打溼,可是身著木屐卻仍走得極穩(wěn)。走進(jìn)竹林,他笑著回頭和於重山說笑,卻突聽“撲棱”一聲,樹梢上一隻上鳥飛起,竟是直撞向於千韌的面門。
眼角瞥向一物撞來,於千韌嚇了一跳,慌忙側(cè)過頭避開。腳步一錯,幾乎撞在於重山身上。還沒等他站穩(wěn),就聽到一陣“撲棱”“撲棱”的聲音,彷彿一剎那間,整座竹林到處都是這不絕於耳的聲音。
不知從哪裡,忽然撲出一大片的鳥兒來,竟是黑壓壓的一片,一時間遮住了大半天空。原本這樣的雨夜,竹林裡就顯得暗沉,此刻一羣鳥在空中亂飛亂撞,就更顯得詭異得駭人。
“這、這是怎麼了?”厲聲叫著,於千韌不知是想到什麼了,嚇得面如土色,竟是連腳都發(fā)軟了。
“想是咱們驚到這些鳥了吧……”不太確定地叫著,瞥了眼於千韌,於重山不知爲(wèi)什麼忽然道:“沒事沒事,大哥也不用太慌,這才入七月,鬼門還沒開呢,哪兒的什麼鬼怪呢?”
於千韌身體一僵,眼角瞥向於重山,臉色更顯難看。
於重山卻似乎根本沒有留意他的眼神,只是扶著他匆匆回身:“還是先回去吧大哥。走了這麼久,我都覺得酒有些上頭了……”
於千韌垂下眼簾,沒有說話,任由於重山扶著他走出竹林。可已經(jīng)出了竹林,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過頭,望著那黑壓壓的竹林……
聽到木屐聲漸響,於清瑤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推開門,她有些驚愕地望著竹林中那亂飛亂撞的鳥羣。不知怎麼的,心裡也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她剛纔應(yīng)該只是控制了一隻鳥纔是,可怎麼結(jié)果卻飛出這麼多鳥呢?難道真是……
打了個冷顫。於清瑤抱著肩,不敢再在竹軒中多留。回過頭,她的目光掃過牆上的畫像,忍不住低喃道:“原來,你就是祖父……你知不知道,有人也要像你一樣冒險呢只可惜,他沒有押對寶……”
合上門,於清瑤深吸了一口氣,快步往竹林外跑去,雖然不想,卻仍忍不住擡頭去看頭頂那片黑雲(yún)。因著心頭那份莫名的詭異感,她很怕在她穿過時,那些鳥會就這樣撲下來抓她的臉,所以下意識地擡起頭護(hù)住頭。
可是奇怪的,就在她走到鳥羣下方時,那些鳥竟突然間就散開了。或是“撲棱”著翅膀飛遠(yuǎn),或是就地歇在哪根竹枝上……不過片刻,那片黑雲(yún)一樣的鳥羣,就不見了蹤影。
驚訝地瞪大眼,於清瑤仰起頭。微雨落在眼中,她只能半瞇著眼。透過濃墨的片片竹葉,望到朦朧的天空,還有天空中那幾點(diǎn)黯淡的星辰……彷彿剛纔盤旋的鳥羣,根本就不過是她的幻覺。
一聲清脆的鳥啼,響在耳邊。於清瑤身體一僵,緩緩側(cè)過頭去,望著肩頭上,那隻歪著腦袋的鳥兒,只覺得心裡發(fā)毛。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她的惶惑,那隻鳥眼珠轉(zhuǎn)了下,忽然用喙輕輕地在她的肩上蹭了幾下,然後,“撲棱”一聲,遠(yuǎn)遠(yuǎn)飛開……
於清瑤腳下一軟,幾乎沒有當(dāng)場就跌倒在地。喘著粗氣,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問:“二嫂,是你嗎?”只是這話纔出口,她就打了個冷顫,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驚恐地四下張望,她不敢再想,直接就扭身跑出竹林。辯明方向,頂著雨往秋雨軒跑去……
半路上,正迎上趕來接她的雪兒和柳絮。看到她,都有些慌了神,忙上前用蓑衣裹住她,又要撐傘,戴箬笠。於清瑤卻一手推開:“不要管這些了,先回去,先回去再說……”
腳步踉蹌,身後雪兒奇怪的低語傳入耳中:“奇怪,小姐這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那麼難看?難道是撞上什麼人……”
猛地停下腳步,於清瑤回過頭,招手喚過柳絮,低聲吩咐:“柳絮,你去竹林裡竹軒那裡瞧瞧,看看地上,若是有我的腳印,或是什麼痕跡就收拾下。還有……”遲疑了下,她才道:“竹林外面若是有木屐的腳印,千萬不要去管。”
柳絮聞言,面色微變,卻什麼都沒有問,只是低低應(yīng)了一聲,就立刻往回走去。
於清瑤見她遠(yuǎn)去,終於算放鬆了些,眼角瞥過驚疑不定的雪兒,卻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轉(zhuǎn)過身,慢慢地向秋雨軒方向走去……
原來,根本就不是因爲(wèi)那件事前世裡,哪怕不是二嫂的事東窗事發(fā),安樂侯府怕也是逃不過這一劫數(shù)的。這個世上,哪個皇帝會放過干涉皇家子嗣,大統(tǒng)傳承的臣子呢?
她以爲(wèi),自己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家族破敗的惡運(yùn),可卻原來,一切,都只是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