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觀戰臺是楚王專用的指揮地點,都是用巨木搭建,平時躺平臥在地上,交戰時以健馬拉動絞盤豎起來,上下足有七丈高,白天視野可及二十里,直接就能越過敵我雙方的外圍防線,清楚地望見宛城的城頭。
劉楓上來時,曾平柱已站在上面。——前沿中軍便是他鐵壁營的防區駐地,也是劉楓所在帥營的對敵屏障。
見劉楓到來,曾平柱鏗鏘頷首,“大王!部族聯軍約莫六萬,往正南向突圍,已陷在外營里頭無法自拔了。第二防線的駐防部隊正在組織反擊,黑狼將軍的鐵衛營也已進入陣地。——您看,就在那里!”
高處眺望,遠近盡收眼底,絕非平地上視野受阻時可比。劉楓順著方向望去,整個戰場像一張燃燒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這一幕極為震撼!——但見己方防御陣線像一道無邊的弧線,在火把星星點點的勾勒下,微帶著彎曲的弧度向兩邊伸展開來,最終消失在遠處的黑暗里。
——弧線的正中央,外圍營地已被敵軍擊破,營門碎裂,寨墻傾倒,數百頂白色的大型軍帳正在熊熊燃燒,映紅了夜晚的天空。
——燃燒的火光中,無數火把組成了數條火龍,正在瘋狂扭曲著向第二道防線發起沖擊,喊殺聲震耳欲聾。己方防線也不甘示弱,大量部隊已集結起來,在相應方向進行堵截,數以萬計的火箭如星辰墜地般往來激射,令人目眩,令人心悸。
——東西兩側,更多的火把正聚集起來,軍官們短促有力的喝令聲隱約可聞。那是左翼古越蘭的鐵山營,右翼童二虎的鋒銳營,正在集結部隊前來包夾敵人!——相信在黑暗遮蓋下的北端防線,江夢嵐的山越軍團,藍明旭的土匪軍團,也在做著同樣的事。
這時,腳下響起嘹亮悠長的號角,足有三息方才停歇。——黑夜里,士兵們望不見王旗,也看不清本陣,這一聲號角,代表著大王已親臨前沿,正在將臺上觀戰。
“大王威武!”
楚軍士兵齊聲吶喊,士氣一瞬間激發起來,格斗拼殺勢如猛虎,壓得來敵連連后退!
“壓制住了,不錯!”
劉楓放下心來。
所謂第一道防線的外營,其實是個幌子。部族聯軍盡是游騎兵,沖鋒起來非同小可。楚軍雖然兵力占優,但大多是步卒,以步卒圍騎兵,還要防住對方突圍,就必要借助地利工事。因此,整個一圈外營布滿防御設施,白天軍隊進駐防守,到了晚上,所有士兵都會回到第二防線后面的軍營安歇,這里是不留人過夜的。
說白了,這一整圈外營,就是抵消騎兵部隊突襲的緩沖區,同時也是引誘對方的陷阱,那一片片軍帳里頭,不是陷坑,就是引火之物。——因此一開戰就已瞬間點燃,迅速擴散,用以阻撓敵軍。而第一第二防線之間,則有海量的拒馬、倒刺、暗樁、馬井、絆馬索、陷馬坑……
實事求是的講,第二防線,才是真正用以抵擋對方突圍的主陣地。
此刻,敵軍先頭部隊已整個陷在了里頭,折磨得欲仙欲死,戰事進行可謂相當順利,完全按照預案上演,絲毫不帶走樣,這確實是個不錯的好消息。
身后,察合津二王子色勒莫也哼哧哼哧爬上來,剛想行禮,可眼睛往戰場隨意一瞥,兩顆眼珠子都瞪直了。——如此大規模的夜間攻防戰,他這輩子也是第一次見,與大白天兩軍對陣交戰相比,夜戰的場面別具震撼,黑暗與火光彼此吞噬,身影和光影一起舞動,喊殺聲與慘叫聲從看不見的黑暗里傳來,顯得如此突兀,詭異,更增添幾分緊張感。
“別怕,我軍占據主動。”劉楓溫和地笑,拍他肩膀鼓勵道:“不錯,到底上過戰場,有膽氣,還站得住!”
色勒莫想要微笑,可卻露出哭一樣的表情。他心里清楚,自己號稱上過四次戰場,可察合津實力擺在那里,“四次戰場”規模最大也就兩萬多人,而眼前敵我雙方就已不下二十萬軍隊,而且還是多線開花的夜間大混戰。戰斗規模和殘酷程度豈可同日而語?他的雙腿都有些軟了。
劉楓把他臉上的神色看在眼里,無聲一笑,耳邊曾平柱又道:“大王,您看,敵人增援了,又是兩個萬人隊!——好啊,這是跟咱們耗上了!”
“耗上好啊!”劉楓從容地笑道:“他們都是騎兵,只擅長野戰沖鋒,能在陣地攻防戰里磨損他們的實力,對我們百利無一害,來日攻城也能輕松許多。——嗯?又是兩支萬人隊!難道不是聲東擊西,真是主攻南面?有些怪啊。”
說話間,已有四支部族聯軍騎兵部隊開出宛城,就在本軍陣地里布好了陣勢,分兩個方向直往南面沖來。
“嗷——!”
“頂住!頂住!”
憑借這股勢頭,楚軍第二防線被生生推后了數丈,六七處寨墻已出現缺口,幾支小股敵兵已縱馬沖入防線,立刻就有長槍硬弩的楚軍上去圍堵,交戰聲響成一片,更多的營帳被點燃了。
“大王!”
“不要急!再等等!”
又是兩支萬人隊加入戰斗,前沿陣地上前后已有足足十二萬韃靼武士,他們像海浪般一波接一波沖擊防線。作為預備隊的黑狼鐵衛營已有一半被迫投入戰場,交戰的激烈程度和防守壓力成倍上升。
面對眼前的這一幕,劉楓皺起眉頭,沉吟不語。——確實很怪!部族聯盟的家鄉在北方,全力往北突圍,并向海天徹底投降才是唯一的存續之道,因此楚軍最強的兩大軍團都布置在北方。此刻,部族聯盟卻一反常態,不要命地往南進攻,就算讓他們打破防線,背后還有漢水在,有強大的玄武軍團水師在,他們又能逃去哪里?
那么,他們到底要做什么?!
很久了,自從奪權之亂脫困以來,他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那是……危險!——似有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正在悄悄接近,緩慢而又避無可避地向他籠罩過來。
到底……是什么?!
※※※
宛城南線已打得如火如荼,超過二十萬人馬浴血苦戰,無數將士已在黑暗中倒下,再也無緣明日的朝陽。與此同時,山越軍團和土匪軍團駐扎的北線卻是一片寂靜。寨墻完好,陷阱完好,就連緩沖區的外營也是完好。——根本就沒有半個敵人過來。
北線左翼,十萬山越將士列著松散的陣型席地而坐。有的望天發呆,有的低頭想心事,因是下了禁口令,倒沒有交頭接耳的。可這樣一來更加無聊,個別幾位仁兄已經打上了哈氣,更有甚者歪著腦袋睡得哈喇子下來。這模樣要多悠閑有多悠閑。
陣地前沿,兩支紅柄短槍倒插在地,江夢嵐搓著小手,一臉焦急來回踱步,一身細鱗銀甲抖得嘩嘩直響。五位頭人都有些怕怕地看著宗帥大人,不知道為什么從前最艱險的時候她都能鎮定自若,此刻匯合了王師大軍,反而如此焦躁起來?
忽聞馬蹄聲響,江夢嵐立刻站定不動,臉上焦急的神情瞬間退去,擺出一副胸有成竹八風不動的沉穩模樣。頭人們不解,扭頭看去,卻是右翼藍明旭派人過來聯絡。
那使者遠開數丈下馬,疾步陣前柱刀單跪,“啟稟嵐夫人,卑職是藍統領麾下,特來求取應變之策。”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可江夢嵐知道,因為戰事進行到這個階段,已經偏離了計劃,根本沒有敵人往北突圍,事先規劃好的最后幾步用不上了!
那么,北端兩大軍團該如何應對,就要靠領軍者隨機應變了。雖然都是統領,可藍統領哪敢跟江統領比肩?因此“特來求取應變之策。”
江夢嵐深知,凡遭變故,軍心穩固最是要緊,自家兒郎并不打緊,可“土匪軍團”的十八萬“烏合之眾”……因此她故作沉穩之色,不疾不徐地說:“告訴藍明旭,以不變應萬變!——南端有大王親自坐鎮,我等的任務,就是斷敵北遁退路。除此之外,非我等所計!——明白了?去吧!”
“是!夫人!”
使者飛馬而去,江夢嵐不免又露出憂容,暗思:眼看大半夜過去了,敵人不思退路,不要命一樣攻向死地,內里肯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喚道:“紅蛇!快,安排幾隊機靈的孩兒,遠開十里警戒!”
紅蛇頭人納悶道:“夫人,宛城不就在眼前么,一眼就看到了,哪用得著十里那么遠?”
江夢嵐一瞪眼,喝道:“北面!——別忘了我剛告訴你的,我們身后,有什么!”
“身后……啊!?”
紅蛇頭人一下跳起來,老臉上一半緊張,一半難以置信,“不能吧!?難道是……不是還有十天嗎?”
江夢嵐銀牙碎咬:“眼下這局面,不對勁,很不對勁,我有不好的預感……小心沒大錯!快去!”
“是!——孩兒們起來!快快……”紅蛇頭人大呼小叫而去。
須臾,軍陣一角竄出數百條黑影,貓腰伏身,銜枚疾走,像狼一樣消失在北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