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過五更,雞鳴三唱。林子馨睜開眼時,見劉楓早已醒透,坐直了身子,呆呆撫摸著左頰上的傷疤出神。她沒說什么,只是靠過去摟住他,在傷疤上輕輕一吻。劉楓僵硬地笑了笑,將她按回被窩兒,自己披衣起身,回頭又替她掖緊了被角,“早著呢,再睡會兒。”女人嗯了一聲,乖乖閉上眼睛。
劉楓一如平日,先在庭院里走一路伏魔棍法,發上一身熱汗。小紫菀也起一大早,侯在邊兒上遞巾遞水,又侍候劉楓用早飯。算算時辰差不多了,進去同林子馨打聲招呼,又抱了抱小思月,劉楓便上馬出宮直奔軍營。
此時大雪已停,天色還朦朦朧朧泛著一層冰霧。幾個掃雪的兵士望見楚王帶著侍衛馳來,忙開營門迎進來,一面又飛報中軍。喬方武已點齊五百龍牙親兵列隊相侯,劉楓領了人馬便自東門出城,前去迎接兩位國賓。
一路上,楚王面色深沉,不茍言笑,喬方武悶頭緊隨,也沒敢言聲,隨行將士更是默行疾趨,咳痰不聞。氣氛多少有些沉重。
穆文投入永勝軍。這個消息劉楓兩年前就知道。還知道他作戰勇猛,悍不畏死,很快便在義軍中嶄露頭角,又曾冒死從包圍中救出了大帥孟大牛,遂被其收為義子。由于孟大牛一家老小起兵前就被害了,膝下并無子嗣,因此穆文是名副其實的“少帥”。
故人舊友能有這番成就,劉楓是打心底里高興。同時卻也深深知道,穆文之所以打仗像瘋子般不顧性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對此,他心里唯有愧疚二字。當年張翠兒的死,不僅是劉楓臉上的一道傷疤,更是扎在心頭上的一根毒刺,如今他也算是殺人如麻了,可是,張翠兒那蒼白而凄美的面容,卻始終清晰刻在腦海里,不時閃現,揮之不去——就像傷疤,永遠也無法抹去。
懷著悵茫的心緒,劉楓站在廣信城東十里處的官道上。雖然身后是五百名龍牙鐵騎,可他只覺得自己像是個等待判決的死囚,焦急惶恐,忐忑不安。昨夜輾轉苦思,最終他還是決定不用儀仗,微服相迎,擺足低姿態,生怕穆文覺得自己趾高氣揚,盛氣凌人,就連親兵也不披甲胄,輕裝相隨。
在他眼里,來的兩位貴客都是“自己人”,不用王駕才顯得親熱熟絡。
午時剛過,前方揚起塵土,兩支五百人規模的隊伍緩緩開來。當先兩桿大旗,一面是逐寇軍的血焰戰旗,另一面,則是永勝軍的“勝”字旗。
無顏軍、永勝軍以及青蓮教,這三方勢力與楚國并不接壤,是由劉楓派出海船隊將他們從海路上接來的。船在番禺靠港,劉楓又備下馬匹和向導,一路食宿安排也盡善盡美。
不過劉楓并不知道,其實穆文早已私下里來過楚國,并且在半道上還救下了明月。那一次,是因為無顏軍表明了自己逐寇北軍的身份,孟大牛希望得到無顏軍的幫助,這才派遣穆文來楚國與劉楓接觸,尋求支持。
可是一伙人偷偷穿越整個揚州,一路躲藏偽裝,自然走得不快,穆文趕到楚國時,劉楓正好出征察合津,兩人就此錯過。穆文沒敢進城,就在廣信郊外苦等一個月,后方又軍情緊急,最后只得打道回府。
這回,他是第二次來了。
兩廂漸近,劉楓打量起這兩路人馬。
左側的無顏軍士壯馬肥,騎兵們甲胄鮮明,鞍韉齊備,手舉銀刺槍,背掛黑鐵盾,整齊劃一,軍容極盛。這些劉楓全沒在意,他只是不錯眼地細看他們的神情——一個個面凝寒霜,目綻冷芒,渾身散發著陰森的殺氣,凝視他們的感覺,就像是捧著薄紗包裹的絕世寶劍,雖未觸及鋒芒,卻依然擔心割破手掌,果然是身經百戰,百戰余生的精兵銳卒。
劉楓毫不懷疑,只要一聲令下,即便面對百倍強敵,這些騎兵也會不加遲疑地縱馬沖鋒,死戰到最后一人。
楚王殿下不禁感慨:不愧是當年的天下第一鐵騎,姐姐果真治軍有方,堪比任何當世名將。
相比之下,永勝軍明顯弱了一個檔次。當然,此次出訪代表了本方勢力的臉面,隨行護衛肯定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的精銳翹楚。劉楓相信,永勝軍的這支部隊也絕非弱者,隊伍四周溢散出來的一股彪悍之氣就是明證。
可即便如此,他們卻少了無顏軍的一種氣質——冷漠。對敵人、對自己、對勝負、對生死的冷漠。
缺了這種由內而外的氣質,哪怕裝備再精良,紀律再嚴明,單兵戰力再強,軍隊也會受到外界的負面影響,無法在逆境中發揮出應有的實力,更無法在絕境中將戰斗力保持到最后一刻。
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將永勝軍的這隊人馬放在信豐縣的小漁村里,代替忠武營對抗北嶺軍的兩萬狄騎,他們可能開局干得比忠武營更好,可是絕不可能像忠武營那樣堅持到最后一刻也不崩潰。
這種差距已超脫了實力的范疇,與部隊的士氣斗志也全不相干,說穿了,就缺倆字兒——“軍魂”!
沒有魂魄,再強大的軍隊也只是一群精兵,而不是一支強軍,兩者不啻天壤。——這個道理,說來簡單,卻絕不是每一位將軍都懂的。
賓主相逢,三人互施禮節。李天磊是個四旬年紀的壯漢,身形魁梧,樣貌威嚴。他打量著眼前與自己一般高大的青年,好一會兒才露出滿意的神色,右腿一撤行了單膝跪禮,“臣無顏軍李天磊,參見大王。”
無顏軍雖是獨立勢力,但奉的是逐寇軍名號,軍主劉彤又接受了“鐵騎公主”的封號,各項軍事行動也與楚國基本保持一致,因此向劉楓行的是君臣之禮。
劉楓趕緊扶起他道:“快快請起!你是李寒營主胞弟,論輩分也是我的舅舅——不不,父王是父王,我是我,名分什么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劉彤是我姐姐,你是我舅舅,你們受了委屈,還守著逐寇大旗,我們便是一家人!今日我悄悄的來,便是外甥見舅舅,就要先敘親情,來日再議國事嘛。——姐姐她……還好嗎?”
李天磊想象過很多次這位楚王到底是何等樣人,可他一沒想到對方會親自迎接,更沒想到他會主打親情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聽著劉楓言談如說家常,句句體貼入微,說到心坎上,想起自家處境,心里登時一陣酸熱,很有些感動的說:“有勞殿下掛懷,彤兒她好得很,精神頭足,火氣也旺,哪天不得挑上三五個刺兒頭松松筋骨?——那丫頭面兒上不服你,可心里疼著你呢!私下里常常念道你,說你干得漂亮,給咱逐寇軍爭了大臉。”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沉沉甸甸地說道:“殿下,我們都是些沒出身的人,你能這樣待彤兒,這樣待無顏軍,足見你的仁厚曠達,我們承你這份情!我倚老賣老說句心里話兒,彤兒能耐再大,她終究是個姑娘家,這擔子,還該你來挑才是,誰讓咱們是爺們呢?這些年……她太苦了,我這做舅舅的,心疼吶!”
鐵鑄的漢子說著說著眼眶紅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一見面就會說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來,可眼前的青年就像有一股魔力似的,輕而易舉地就破開了他的心防,讓他生不出一絲戒備。
“舅舅放心,外甥理會的。姐姐不容易,我這做弟弟的哪有不心疼的?當年父王虧欠的,我一定代他還上!”劉楓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沒有再說什么。轉而面向立在另一邊的穆文。
四目相接,這對曾經的摯友就這樣互相望著對方,不說不動,形同兩尊雕像,就連時間都好像凝固了似的。
驀然間,無數的往事如潮水般從眼前涌過,曾經無憂無慮的童年歡樂,多年來一起逐獵山林的真摯友情,攜手并肩共抗強敵的敵愾義氣,都像是一場接一場的夢境,最終定格在張翠兒垂下手的那個瞬間。
這才過去多少年,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個人的命運如同浮萍般隨波逐流,起伏無定,真是渺小而無助,更加無法回頭。哪怕你是稱霸一方的王者,又或是手握重兵的將軍。
劉楓望著穆文,銀甲錦袍,威風凜凜,可劉楓只覺他是如此蒼老而憔悴,那兩屢雪白鬢發刺得他心痛如絞,近乎本能的張開雙臂走過去,“文哥兒!”
穆文退了一步。這一步,像是踏落了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讓劉楓僵立在那里,再難寸進。
“在下永勝軍穆文,見過楚王殿下!”
穆文盡可能保持鎮定和冷漠,可顫抖的聲音出賣了他,他又何嘗不是心神劇震,激蕩難平呢?
劉楓臉色慘白,他終于等到了穆文的答案,也終于明白:往事并不如煙,最終……盡化塵埃。
“少帥一路辛苦……”劉楓語塞難言,發現自己再怎樣偽裝,在他面前卻無法帶上虛偽的面具,心中一橫,索性放開了說:“嘿,我們回不去了,是吧文哥兒?”
穆文盯著他看,并不作答。劉楓淡淡地笑,“咱們也不必再回去,重新開始!從打獵開始!——瞧見沒有?好大一只獵物正杵在那兒呢!”劉楓手指北方,為他指出一只名為“大狄”的獵物,“當年,你我聯手殺過野豬,獵過猛虎,如今我要屠龍!你來不來?”
穆文神色一動,那是一種摸黑走路的人忽然望見明燈時才有的神情,他眼望北方,沉思良久,似有感觸:“知道我為何會來見你?——你打敗了阿赤兒!可是他還活著!——很好!”
他轉過臉來,凝視劉楓:“我會親手殺了他!”
“還記得我們怎么認識?”劉楓迎上他的目光,微笑著伸出手:“不巧,我也想親手殺了他!咱們再比一次!小心,當年是我贏了!”
“得瑟什么?咱們走著瞧!”穆文滿面不屑。兩只大手卻有力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