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好妹……江宗帥!”劉楓瞥一眼紋身遍體、睥睨雄立的五位頭人,趕緊改口,咽了口唾沫。
江夢嵐忍笑行禮,“殿下客氣,咱們身為友軍,合兵作戰,自當盡一份力!——如何?咱們山越好漢的本領,您還看得上眼吧?”
五位頭人一起挺起胸膛,神色傲然,宛如雄雞昂首,無聲鳴晨,可眼珠子卻直往劉楓瞟,那眼神分明在說:“快表揚我們!”
劉楓暗笑,這些淳樸的山里人久不出世,別看長得五大三粗,相貌粗野,紋身猙獰像黑社會似的,可性子卻如孩童般天真。
劉楓打心底里欣賞這樣的戰士。他們平時是人,質樸而奔放,珍惜生命,熱愛生活,是可靠的朋友與伙伴;一踏上戰場,他們卻能瞬間化身野獸,兇殘、勇猛、無畏,漠視敵人和自己的生命,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擋他們。
這是戰士應有的美德,更可貴的是,他們同時具備與之相稱的強大實力。山越人強壯,可身材卻普遍矮小,一個詞形容:敦實!——他們的本領也不能簡單地稱之為“武藝”,那是一種最簡捷也最實用的搏斗技巧。
在戰斗中,他們擁有比野獸更靈敏的身手,充滿直覺,仿佛能預感到對方的攻擊方向,提前作出閃避動作。劉楓親眼目睹一名手無寸鐵的山越戰士近距離閃開弩箭,下一刻,他真像野獸般撲倒敵人,用牙齒咬斷咽喉。
實事求是的講,如果光論實戰能力,任何一個山越戰士都能媲美逐寇軍老兵的平均水準,堪稱百戰翹楚,天下精兵。
看到他們,劉楓忽然意識到:是殘酷的生存環境造就了這些仿佛是天生的戰士,那么……韃靼人也是如此!可是經過比較,他發現,韃靼武士的平均水平比山越人明顯差一個檔次……
劉楓甚至懷疑,如果拋開武器裝備,大家光膀子肉搏,三個韃靼武士能否戰勝一個山越戰士?不!錯了,他們可以“戰勝”山越人,可若是生死相搏,活下來的,一定是山越人!
是了,享受了整整十五年的錦繡河山,他們,迷失了!沉淪了!墮落了!
——當他們不再從馬背上長大,當他們用瓊漿玉食取代了羊奶牛肉,當他們用綺樓朱閣換下了毛氈帳篷……他們,還稱得上是草原男兒嗎?
——當他們忘記了精湛的騎術,當他們沒有了神準的箭法,當他們永遠失去了野性和狠勁……在大漢民族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文化面前,他們,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這里,劉楓忽有所悟:如果沒有自己出現,是否下一步,他們將就此沉迷于富足的生活,被大漢民族在潛移默化中腐蝕吞噬,最終同化掉最后的一點骨頭渣子,從此消失得一干二凈?
這就像自然法則,一種名為“漢人”的物種對付天敵特有的本領,用時間和犧牲,一件件卸下對方的武裝,一絲絲消磨對方的斗志,直到他像初生嬰兒般虛弱,像垂死老人般遲暮,這才將他狠狠擊倒,重重踩在腳下。
五千年的歷史證明——這種本領無堅不摧,無往不利。需要的僅僅是——時間和犧牲。
可是,自己現在所做的,卻違背了這種法則,自己試圖強行將天敵驅逐出去,用鐵與血將對方徹底消滅掉——在他們還強壯的時候!
劉楓忽然覺得一陣茫然和惶恐,他甚至懷疑自己,質問自己:我這么做,究竟是對還是錯呢?在這一刻,劉楓想到了那個妖道的一句話:“妖孽降世天下變”。——我果然是在逆天而行!
“咳!”江夢嵐輕輕的卻又帶著幾分不滿的清嗓子,劉楓登時回過神來——天吶!我想到哪里去了?
是了!該怎樣表揚他們呢?劉楓搜腸刮肚,最后總結出八個字:“彪悍如虎,迅猛如狼。”
五位頭人似乎很滿意這八字評語,一個個攏臂捶胸,做健美先生狀,同時裂嘴大笑,露出一口森森紅牙——那都是吃檳榔吃的。
南方群山多生瘴氣毒蟲,進食檳榔可祛瘴癘,除蟲害,因此山越人大多吃出一張血盆大口,十二分的嚇人,以至于中原人長期誤會山越是茹毛飲血的食人族,與之對陣時往往心虛膽顫,未戰先怯……
劉楓瞪大了眼,慌忙回頭,江夢嵐拍了拍腰間的小藥囊,嫣然巧笑,朱唇皓齒,那嫵媚又狡黠的眼神似乎在說:“放心吧,我不好這一口!”
楚王殿下長吁口氣,放下心來。
※※※
此戰告捷,察合津鎮南軍傷亡過半,余下不足5萬兵力龜縮三城,再不敢出頭冒尖,巨蟒防線已名存實亡。
下一步,劉楓命令繞過三城——后續到達的4萬屯田軍,加上原有6萬,總計十萬二線部隊負責圍困都夢,句町,毋斂三城,防止其截斷后路,侵擾大軍補給線。
主力部隊則直撲牂柯郡腹地,務必在察合津國基穩定前奪取盡可能多的地盤和利益,留下的骨渣,等日后再慢慢消化。
這個決策江夢嵐毫不猶豫地贊成,令楚國君臣再次見識了這位巾幗宗帥的剛毅果決,劉楓私下里稱贊她:“氣魄才干遠勝其兄!若忠勇軍一開始便由她統領,那就沒我什么事兒了……幸好,那時她還小。”
對于這句評價,眾將一致點頭,膽大心細的喬方武不無擔憂地道:“殿下,忠勇軍的實力超出了我們的估算,咱可千萬別養虎為患吶!”這一句,眾將還是一致點頭。
劉楓從容笑道:“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南方政基不穩,多為百越作亂,春秋句町王,漢朝閩越帝,前朝南越國,那都是歷史上的山越人建立的政權,當時的統治者是怎么做的呢?征討!鎮壓!剿滅!他們想的是征服他們,統治他們,結果又如何呢?‘若魚之走淵,猿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為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你們看,即便富有天下也無法真正消滅他們,咱們楚國這點兒家當,與他們為敵是極不明智的!”
眾將都認真地聽著,劉楓很少像這樣向他們詳細解釋戰略,從這點上看,楚王殿下是很重視這個盟友的,絕不希望內部有不同的聲音和想法,即便有,那也要化解在萌芽狀態。
“問題出在一個‘羈’字上,這個字意味著什么?他們把山越人當作一頭豢養的猛獸,他們想利用山越人,卻又不能真正接受山越人,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看,結果就是,你一個不小心松了手,猛獸就會反噬你這個主人!”
“我們不學前人,我們不著急向他們索要什么,我們先給予他們,給土地,給糧種,給耕牛,甚至給武器,用同盟的平等地位帶領他們打仗,打勝仗!讓他們習慣于依賴我們,跟隨我們,信任我們,最后就會融入我們,到了那個時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只有楚國,只有漢人,哪里還有什么山越人?——這才是治本之策!”
“此策成敗不在于山越……”劉楓站起來,扶案傾身,一字一板道:“在于我們自身強大!我們永遠打勝仗,他們就永遠是我們堅定的盟友!——若是打了敗仗……那我們也就完蛋了,還管他山越反是不反?”
※※※
一連五日,聯軍高歌猛進,沿途諸縣或降或困,絲毫無法阻擋大軍的腳步。
這一天,大軍度過牂柯江,在天黑之前抵達了夜郎縣。本縣縣尉沒有繼承此地“夜郎自大”的優良傳統,早早便驅逐了亞摩爾族的縣令和一眾官員,開城投降。此人也算是個有良心的,提前知會了縣城內的韃靼軍民,放任他們逃難而去。
沒有反抗,也沒有騷亂,整個縣城竟然就這么和平解放了,此人的威望和統馭能力可見一斑。
能力杰出,可劉楓更欣賞他的為人,識時務固然重要,可是泯滅人性的人,他劉楓是不敢也不愿重用的。
于是,這位叫古越蘭的縣尉,被劉楓收入軍中,做了身邊兒的一員親衛,只待雙方熟悉了便可外放為將。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古越蘭,也是一個血盆大口的山越人。
開拔前的夜晚,江夢嵐找到劉楓,誠懇地說道:“你軍議上的話我聽說了,謝謝你。”經過這一次聯軍征程,兩人的關系也是一日千里,私下里你你我我隨意的很,早已不是“殿下”“宗帥”這般拘謹。
劉楓微笑,可眉宇間難掩一抹惑色。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始終放不開關于“逆天而行”的疑慮。
江夢嵐看似風風火火,其實是個心細如塵的姑娘,她敏銳地察覺了劉楓的異樣,一把拽住衣袖:“有心事?告訴我!”
“我一直在想,我真的能做到嗎?大狄看似四面烽火,其實他一直在積蓄力量。你知道嗎?我收到的情報,就在這幾個月里,大狄各藩鎮被撤換了無數軍政官員,光是萬戶這一級,就有二十八個,千戶更是數百之多……”
“大狄皇帝海天,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君王,也是個極可怕的強敵,面對逆境從容不迫,借力打力揮灑自如,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取消綠營改組軍制,變革國體攝攏藩權,強推新政安撫漢民,就連造反的河工他都肯赦免,當真是‘圣恩雨露,遍澤草野’。這手腕,這氣度……嘖嘖……我不如他!”
“如今大狄真正的國力非但沒有削弱,反而更強了。他被動挨打,可偏不還手,不是不能,而是時機未到,他就像一個巨人攥緊了磨盤大的拳頭,隨時準備在恰當的時候給予敵人致命一擊!”劉楓說著說著抬起頭,冷月如鉤,繁星漫天,北極星格外璀璨奪目,失笑道:“那個敵人……就是我啊!”
“還有我!”
江夢嵐聽了那么多,就補充了這三個字。這簡簡單單三個字包含的是決心和信任,以及被信任的強烈渴望。
這些不解決問題,也無法解答劉楓的疑惑。可是對劉楓來說,這些,足夠了!
劉楓一言不發溫柔地望著她,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一會兒,江夢嵐俏皮地眨眨眼,“還有問題么?”
“有!”
劉楓注視女宗帥疑惑的雙眸,“山越人以蛇為圖騰,又習慣紋身,你手下五位頭人胳膊上都紋了花色巨蛇,你這位宗帥也一定有吧!”他賊兮兮地笑了起來,“我好像記得……你胳膊上沒有哦……那么……蛇在哪兒呢?”
江夢嵐被他一說,想起兩人相識時,自己撕碎綠營號衣,露出臂膀的舊事兒,登時又羞又惱,漲紅了臉蛋。
“關你什么事兒?!我……我不告訴你!”女宗帥兇巴巴地瞪他一眼,跑出幾步,氣不過又回來狠踩他一腳,落荒而逃。留給楚王殿下一道俏麗的背影,還有無限的遐想……還有……腳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