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川縣往東的官道上,一架華麗的馬車漸漸放緩,嘎吱一聲穩(wěn)穩(wěn)停在路邊。隨行的兩百鐵騎立刻奔散四方,駐馬按刀,嚴密戒備。邊上農(nóng)田裡的百姓紛紛避讓,好奇地張望這駕官府專用的馬車。
一男一女,兩名戎裝將軍下馬來到車前,一起行禮道:“大人,到地方了。”
車門開啓,先鑽出一個俏麗的丫鬟,挑起簾子,一名身穿絳紗官袍的女官步下車來。百姓們伸長了脖子,一見是個穿紅袍的,紛紛念起佛來:“老天開眼!——大王派大官兒來了!這回可有救了!”
一名村婦擱下鋤頭,抹一把汗,疑道:“當家的,是個女官兒!能有多大?”
身旁漢子撇嘴數(shù)落她:“去去去!沒見識的婆娘!——咱大楚國以紅爲尊,袍子越紅,官位越高,你瞧瞧,紅得跟雞血似地,這官兒定是小不了!”
“可不是嗎!?”這時有人失口叫道:“你們看!那是楊將軍和杜將軍!——薛統(tǒng)領以下就屬這二位最大,瞧著架勢,似乎是陪著那女官兒來的,我滴個姥姥,她該多大?莫不成是……尚書?”
那莊稼漢猛一拍大腿:“周尚書!一定是周尚書,她是咱大楚國最大的女官兒!——有救了!真有救了!”
這位女官兒確實是周雨婷。她擺手止住楊杜二將的禮,沉著臉,不說話,踱兩步走到官道中央,左右眺望,但見一羣羣的蝗蟲烏雲(yún)般鋪滿天空,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像沙霧似狂飆,團團濃濃打著彎兒滾過兩側(cè)的農(nóng)田,過處竟是片片白地,寸草不留。
鈴兒生怕蝗蟲鑽進她衣領,忙取過一件帶帽兒的緙絲斗篷給她裹得嚴嚴實實,又蒙上絲巾,只露出眼睛。
聽著四處傳來咂葉齧桑聲匯成一片,周雨婷不由面顯憂容,“想不到,竟然如此厲害!——部裡有人說你們虛誇實情冒濫報災,我不信,殿下也不信,說‘晉鵬勝飛絕不是這樣的人’,幸好看一看,不然轉(zhuǎn)眼就是大禍!”
“大人英明!”楊勝飛苦澀道:“此地還是輕的,這裡是三縣界口,東南是揭陽縣,往北是南野,災情更重!鎮(zhèn)裡村裡一過蝗蟲,像遭了匪禍兵災,垛裡的穀子,地裡的稼禾,甭管在哪兒的,是什麼,全都吃得一棵不剩,就連所有的樹都被啃光,只剩光禿禿的枝椏……種糧口糧全都沒了,已經(jīng)餓死了百來個人,百姓們哭聲遍野,萬分淒涼啊大人!——我派人查了,不光我們楚國,九江、廣陵、廬江、江夏、丹陽、會稽……三州七八個郡都是如此。操他孃的蛋!——這是幾十年罕見的大蝗災!整個江南,今年怕是顆粒無收啊!”
楊勝飛一向斯文也忍不住罵了一聲,杜寒玉趕緊扯他衣袖,“仔細失儀!——大人莫怪,夫君他是急糊塗了,眼看辛辛苦苦一年,竟遭了這等災變,馬上就要入冬了,百姓湊不齊口糧,不知死多少人呢!這可怎麼辦纔好?——唉!”
“開倉放糧!決不能再餓死百姓,一個也不行!”周雨婷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像閃著火光又像淚光,吭聲道:“殿下那裡我來擔待,儲備軍糧動一半,所有縣鎮(zhèn)全設粥棚,先救眼前!餘糧要你的兵親手送到老百姓家裡,不用那些胥吏,蝗蟲吃成這樣,再叫他們啃一遭,那還了得!——醜話說前頭,這回你得學章中奇,軍法嚴些,敢徇私貪墨的,狠狠殺一批!否則難過這道坎!”
“就等大人這句話!”楊勝飛和杜寒玉一起鬆口氣,齊聲應道:“大人您瞧好了,誰敢動老百姓的救命糧,天王老子我也扭他頭下來!”這也是薛晉鵬的意思,可沒有大王令旨,誰敢動軍糧?眼前這位周大人就不一樣了,殿下最敬重的大臣,她肯擔責任,殿下絕沒有個“不”字。
這時馬蹄聲響,一隊官兵約五十餘騎,自西向東馳來,當先一匹棗紅快馬,馬上青年竟穿一身大紅官服,這裝扮滾在鞍上一番顛簸,頓時皺得沒樣子,肘腋處豁開一道裂口,翻卷出灰青色的裡子,望著十二分的狼狽,杜寒玉笑道:“郡守大人來了,承宣這官儀,真是……嘻嘻。”
周雨婷半轉(zhuǎn)過身,穩(wěn)立原地,只等吳承宣下馬奔來,一扶抖歪的官帽,利落行禮,“下官南海郡守吳承宣,拜見尚書大人!——大人走得真快,我得信兒要後天纔到呢!”
“災情如火!——承宣你別起來,大王有話問你。”
“是!微臣恭聆鈞旨,大王威武!”
周雨婷一臉官威,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端容說道:“下發(fā)的占城稻種,餘郡皆種,你爲何不種?”
吳承宣磕頭答道:“回稟大王,微臣不敢抗旨,並非不種,而是擇地試種,若此稻果如所言,‘旱不求水,澇不疏決,不需糞壤,不必耔耘’,微臣再行推廣不遲。這樣才更穩(wěn)當,若不經(jīng)試種就貿(mào)然鋪開,萬一水土不合,那便是動搖國本的大事!請大王明鑑!”
“你說的話,我會一字不差回稟大王。——起來吧。”
說完這句,周雨婷收斂了肅容,望著眼前模樣狼狽、神情恭敬的青年郡守,無奈一笑:“承宣,說句實話,我認爲你是對的。此稻是我周家船隊從占城國所得,稻是好稻——就爲這個,江夢嵐出兵將佔城國都給吞併了。但是能否移植國內(nèi)卻是兩說,我也這樣勸說殿下,沒把握先試種,種的好再推廣,奈何殿下一口咬定絕無問題……罷罷,我是定會爲你陳情的,可你畢竟是欽點直拔的郡守,帶頭違令,處分自然免不了的,不過有我爲你說話,應該不會太重,最多是俸祿的問題,更何況……你這災情,種與不種沒兩樣了。”
一聽說到災情,吳承宣哪還顧什麼處分,立馬紅了雙眼:“大人!不能再拖了,必須放軍糧!今年別說楚國,大狄、青蓮教、永勝軍,全都要糟!這年景誰敢開戰(zhàn)?——不能守著糧食眼睜睜看百姓餓死啊!大人!”
“放心吧承宣!大人難道不及你見識?”楊勝飛笑著打斷道:“正議這事兒呢,大人已傳命我等開倉賑災,你那點兒心思,揣兜裡自個兒帶回去下酒吧!”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吳承宣樂得手舞足蹈,語無倫次,“我已經(jīng)三次去求薛統(tǒng)領,差點兒沒被打出來,這下好啦!這下好啦!再不會餓死百姓啦!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只笑出兩行熱淚。
周雨婷和楊勝飛夫婦也都笑了起來。既覺得他身爲開府建衙的地方大員,卻孩子似地蹦跳歡叫十分好笑,又暗暗感動於他關愛百姓民生的那份真情誠心。
杜寒玉有心安慰他,笑道:“還說呢,你這叫求人?統(tǒng)領大人好說歹說,你賴著不走,大人上茅廁你也跟著,換了我,我真打你出去!”
吳承宣心事驟去,不由心懷大暢,打趣道:“可不一樣,你是女將軍,我可不敢跟你去茅廁,我可不想被人——哎呦!”屁股上捱了楊勝飛一腳,竄了出去。杜寒玉拍手大笑:“活該!死樣!當著我男人的面兒也敢瞎說,快迎周大人回府洗塵纔是正經(jīng)!”
周雨婷頓足轉(zhuǎn)身,邊行邊說:“走!這就回衙門!接風就免了,我要連夜寫奏表,不!現(xiàn)在就寫!災情太重,軍糧只夠支撐一時,得調(diào)動全國存糧,不然這關過不去!——承宣,你儘快統(tǒng)計受災百姓,坐實造冊上報廣信,寧多勿少,務要夠用,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絲一毫耽誤不得!”
“大人放心!下官早已備妥,今夜正好一併發(fā)!”吳承宣見這位女尚書心憂百姓,雷厲風行,不由愈發(fā)欽敬,鄭重稽首道:“大人!您今日之舉救人無數(shù)功德無量,當爲萬家生佛!——下官說句大不敬的話,大王不娶您,真是瞎了眼!”
周雨婷乍聞此言,騰地赧紅了臉,心裡又羞又惱又感激,張了張嘴,贊也不是駁也不行,愣半晌猛跺一腳,轉(zhuǎn)身逃跑似地鑽回了馬車。
這一日,周雨婷就在馬車上寫了奏表,楊勝飛動用八百里急報,將奏章連著吳承宣的災報連夜飛送廣信,第三日午時便入了王宮。
楚國雖然沒有相國,但也有類似內(nèi)閣的制度。除開潛心研究工程鑄造的趙鐵錘外,分別是武破虜、周雨婷、喬方書、張大虎、趙健柏這五位尚書,每兩人管七天,在官衙居中的議政大殿裡輪流當值,專門檢閱地方奏章,分類梳理,撰寫節(jié)略,然後由書吏按照輕重緩急編排成序,捆紮整齊附上目錄單子,由專人入宮上呈楚王閱覽,順便取回前一日楚王批好的奏章,謄寫後或下發(fā)、或存檔。這就是除開早朝晨會外主要的政務模式。
這一天,不知爲何楚王下令放假,這是開國兩年以來的第一次放假,六部官員如蒙大赦,早走得沒影兒。
官衙裡只留下喬方書和張大虎兩個當值的尚書,左右沒人,二位也換了寬鬆的袍子,一邊喝茶磕瓜子兒,一邊懶洋洋地批看奏章。不一會兒到吃飯時辰,下人送來餐飯,一老一少吃著飯菜,有一搭沒一搭地吹牛打趣,倒也十分悠閒。
正無聊間,急報到了。兩人一看是周雨婷的,以爲又是虛報災情,也沒太當回事,只是慣例地挑出來先看,這一看只看出一身冷汗。
兩位尚書捧著飯碗麪面相覷,情知事態(tài)嚴重,片刻不能耽誤,於是一邊飛馬去請武破虜,另一邊扔下飯碗,帶著奏摺飛奔入宮見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