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父親的心愿——很可能是遺愿,武若梅決心一定要辦到,她只是感覺疑惑:“另一件事兒?爹爹您說!”
“我若戰死于此,我希望你能想辦法……嫁給殿下!”武破虜一句話,讓女兒跳了起來,“不!我不嫁他!”
武破虜一愣,這個問題似乎把他難住了,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這才滿臉奇怪的問:“為什么?殿下不好嗎?”
對于感情,武破虜可謂一竅不通,在他看來,以女兒的聰明才智,縱觀整個紅巾軍,也就劉楓配得上她,年齡也正相當,這不就夠了嗎?對于女兒的嚴詞拒絕,他一時想不明白。
不過這父女倆都是憤世嫉俗、薄孔非孟之輩,對兒女婚事父母之命的規矩不屑一顧,所以拒絕的理直氣壯,被拒的只覺奇怪,倒也沒有絲毫震怒。
武若梅漲紅了臉蛋,期期艾艾卻又斬釘截鐵地道:“別的事兒都行,惟獨嫁人……絕不可以!因為女兒……女兒……已經有意中人了!”
“原來如此……”武破虜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嘆道:“唉!我的本意,殿下若娶了你,將來對待咱們混血兒,想必也會更加好一些,也為天下人做個榜樣,既然你已有意中人……罷了罷了,此事就此打住吧。”在他心里,混血兒的確是一塊心病,可全天下混血兒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女兒的一生幸福。
他背對女兒,眼中迸射出父親特有的,那種既欣慰又嫉妒的目光,“你喜歡的人,是誰?”他心中盤算著,一旦知道是誰,立刻動用細雨堂的密探,上查三代,旁查五服,否則真是死也不放心吶。
武若梅羞澀一笑:“此戰過后,爹爹若能不死,我便告訴你!”她說完轉身就跑,把爹爹孤零零扔在原地。
武破虜渾然未覺,猶自威嚴地說道:“不行!萬一爹爹死了呢?豈不是死不瞑目嗎?”他等了半晌沒動靜,一扭頭人早不見了,登時氣得直跺腳:“這丫頭,真要讓爹爹死不瞑目啊!”
他是真的生氣了,三成勝算,那是安慰之語,他心中真實的勝算,一成不足……
然而,他沒有看到,武若梅一奔進內堂,立刻止住了腳步,目光中閃爍著近乎妖異的神采,口中喃喃自語:“爹爹,我是不會讓您死的,絕不!”
※※※
銅壺滴漏,夜深人靜。鈴兒正獨自在屋內打點行裝,忽聽喀嚓一聲輕響,回過頭眼前赫然站著一道人影,這一驚非同小可,剛要叫時,卻已被那人捂住了嘴巴。登時,一顆芳心好生委屈,不是吧!又要被綁架了嗎?不分白天黑夜的擄人,這臥龍崗的治安也未免太差了點。
正自埋怨,耳邊卻聽一道女聲說道:“莫怕,是我,武若梅!”
鈴兒懼意驟減,怒氣陡升:好啊!你爹嚇唬我,你這當女兒的也來嚇唬我,瞧我好欺負是怎么的?
小女孩正要大發雷霆,忽見武若梅噗通跪了下來,“鈴兒姑娘,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鈴兒一怔,這才發現,武若梅居然身穿一套隨風堂制式夜行服,傾城的臉蛋兒也摸得漆黑,她這是要干嘛?
半個時辰后,武若梅心滿意足地邁出迎賓樓,一路潛行經過帥府,腳步一拐,縱身翻進了隔壁的臥龍學府,身形似電,迅如脫兔,竟有一手極高明的身法。
臥龍學府占地數十頃,分成軍略院、政略院、工略院三個分部,加起來有兩千多名學員,這些人,今后都是紅巾軍的后備軍官、政吏、匠師。只是撤離在即,學員和教職人員全都回了家,學府內空空蕩蕩,靜得出奇。
她徑直來到軍略院的大操場上,除了夜風的呼嘯聲,沒有一絲聲響,可操場上卻分明列著一支整齊的方隊,足有百人之數,清一色的少男少女。
望見武若梅走來,方隊前排走出一名身披鐵甲、英姿颯爽的美麗少女,身后無邊的夜色和飄蕩的血紅披風,襯得她俏面如霜,玉雪無暇。她雙手捧著一套疊好的鐵甲,大步行至身前,單膝一跪,舉甲過頂,并不做聲。身后百人也同時撤步,齊身行禮,俯首不語。
武若梅峭立風中,面無表情地問:“知道要干什么嗎?”聲音清冷寒峻,冰美人名不虛傳。
為首少女驕傲地昂起頭顱,無聲一笑,凜然應道:“護院長,救百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武若梅平靜地看著眼前的戎裝少女,宛如一朵盛開的鏗鏘玫瑰。她的身份并不尋常,臥龍學府首屆學員、本年度首席畢業生、軍略院三連冠第一高手,同時也是紅巾軍首席大將羅三叔的愛女。
她的名字叫——羅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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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臥龍崗城門大開,整整十三萬人排成一條壯觀的長龍,浩浩蕩蕩開拔啟程。
楊勝飛將杜寒玉安排在一架馬車中,自己騎一匹黃驃馬,率領三千忠武營官兵走在最前面。
武破虜和薛晉鵬并肩站在城樓上,凝立如山,望著遠去的長龍默不作聲,一動不動。
薛晉鵬冷漠的目光中,似乎暗藏著復雜的情緒。武破虜卻一改往日的冷酷,目送一架馬車徑自駛出城外,眸子里竟然閃爍著失落的光芒。丫頭就這么一聲不響的走了,甚至沒有最后的告別。盡管他從來都是教導養女,感情是戰爭的負累,更是謀略的羈絆……很顯然,武若梅已經出師了,甚至是青出于藍,絕情起來比他更徹底。
虎父無犬女,名師出高徒,可他卻沒有感覺到一絲喜慰。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自從武若梅的到來,三年時光,已在他扭曲的人格上注入了一絲人性的光芒。
直到那架馬車消失在視野里,武破虜才戀戀地收回了目光,待心情恢復平靜后喚道:“晉鵬!”
薛晉鵬用軍人標準的語調應道:“在!”
武破虜背起了雙手,瘦骨嶙峋的身子漸漸挺直,“將士們……都知道了么?”
薛晉鵬出奇地沒有行禮,也沒有回答,目光始終凝望著穿城而過、漸漸遠去的人群,過了許久才淡然說道:“弟兄們托我給你帶一句話,希望你,能讓我們……死得其所!”
武破虜目不斜視,語音很低,語氣冰冷鏗鏘,“這一戰,如果真要死在這里,武某指天發誓,你們每一個人,都會死的很精彩!”
薛晉鵬笑了,武破虜也笑了。無聲無息,歡暢淋漓。那是一種會心的笑容,一種發自肺腑的滿足和欣慰。
在這一瞬間,根正苗紅的忠良虎子,與半路出家的混血雜種,在精神上產生了一股神奇的共鳴。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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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寨十三萬民眾,各自按照軍戶、匠戶、吏戶、商戶、耕戶的順序依次進發,意味著軍人、工匠、文吏和教師的親屬可以優先登船,生存機會也相對最大。這樣的安排,體現了紅巾軍對于治下百姓的重視度和偏重性,這也算是一種渴求人才的暗示和激勵上進的手段。
民眾被要求拋棄所有大件物品,甚至是沉重的銅錢,只準攜帶金銀細軟,以及足夠維持十天的清水和干糧。沿途隊伍將禁止埋鍋造飯,務必當天夜晚抵達山區邊緣,露宿一夜,次日出山,直接趕到信豐縣。
對于這樣的要求,忠義營民眾顯示出了驚人的紀律性,他們極為自覺地配合行動,自始至終沒有絲毫抵觸,畢竟,這樣逃難式的遷徙,對他們來說不是第一次了,他們深深知道,混亂和緩慢,意味著什么。
清風寨民眾也還算勉強。之前大兵壓境,他們出于恐懼,已經拋棄所有的財產,此時輕裝上陣,倒也無妨。
相比之下,臥龍崗的原住民則很有些不舍。畢竟,三寨之中以臥龍崗最為繁華,儼如山城,民眾也最富足,此刻要他們拋家舍業,兩手空空離開家園,的確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于是,在前兩營八萬民眾依次出城之后,在他們真正要離去的那一刻,這種依依不舍的情緒驟然爆發了,原住民的隊伍突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這種哭聲宛如傳染病毒,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蔓延開來,在幾次呼吸間,匯成一股驚天動地的哀嚎,叫人聞聲心碎,難以舉步。
武破虜立刻皺起了眉頭。或許是養女的不辭而別令他心情惡劣,又或者形勢逼人,實在是半刻耽誤不得,他當即向薛晉鵬命令道:“派兵!趕人!”
薛晉鵬是個十分稱職的軍人,“軍令如山”這四個字,仿佛是銘刻在靈魂上了一樣。只要是主將下達的命令,不管要他干什么,他沒有絲毫猶豫,就好像對留守臥龍崗,這樣自蹈死地,舍身護民的密令沒有任何猶豫一樣。
“得令!”薛晉鵬大聲應諾,轉身就要下城點兵。
正在這時,人群中忽然響起了一名少女的呼喊,令武破虜為之一震,就連薛晉鵬也止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