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更衣之后,牧碧微讓疊翠為自己梳了仙游髻,擇了姬深所賜的釵環里素淡的兩件戴了,又對著銅鏡親自貼了梅額,換了一身荼白底牙色暗繡交領襦裙,外面披了縹色對襟廣袖錦袍,袍上繡了深深淺淺、或開或閉的曼荼羅花葉,葳蕤纏綿,顏色雖不似石榴紅那樣的奪目,但因繡工的精致,卻亦有觸目驚心之感,只是袍下的素色襦裙卻又顯得格外寧靜,又披了一根櫻草色長帛,端詳了片刻,方道:“咱們走罷。”
回到宣室殿的時候看到寢殿外預備的器物還在原地,牧碧微曉得姬深還沒起來,殿門口的阮文儀對她微微點了點頭,確認了她的想法,又指了下不遠處,牧碧微隨他離開殿門,走到外間,阮文儀才小聲道:“陛下不喜被人叫醒,昨兒大朝是例外。”
“奴婢謝大監指點。”牧碧微嫣然一笑,盈盈行禮,卻被阮文儀抬起拂塵攔住了,淡淡道:“不過一句閑話,畢竟青衣如今是陛下跟前的得意人兒,方才若是青衣不知底細貿然進了寢殿,回頭陛下動怒,怕也舍不得責罰青衣,到底也是咱家并手底下的一干孩兒們可憐,咱家告訴青衣陛下的習慣,多半還是為了自己。”
牧碧微聽了這話,神色不變,含著笑道:“阮大監性情爽直,奴婢甚為敬佩。”
“牧青衣說笑了,咱家一介廢人,哪里敢當青衣的佩服?”阮文儀不陰不陽的道,“倒是咱家真心欽佩牧將軍,哦,如今要稱牧尹了,說起來當年先帝在時,牧尹也如今時的聶侍郎一樣伴讀先帝,只是牧尹憂心社稷,自請駐邊,咱家這幾年見到他的次數也不多,昨日見牧將軍竟清減了許多,咱家心里也難受得緊……”
“勞阮大監惦記了。”牧碧微嘆息道,“好在如今奴婢的父兄都調回了鄴都任職,有祖母與母親在,盯著他們飲食留意,奴婢在這宮里多少也能放心些。”
阮文儀看著她,似笑非笑道:“牧青衣是個聰明人,咱家也不與你兜圈子——牧尹雖然失了一次雪藍關,如今還是正三品的品級,原本的牧小將軍呢,甚至還升了幾級……”
牧碧微笑容滿面的打斷了他的笑:“大監說的是,只是前朝之事,奴婢卻是不敢多聽的。”她笑得賢德,甚至還帶了一絲靦腆與愧疚,“昨兒若非奴婢不懂規矩,未將伺候陛下筆墨當成大事,也不至于……”
“牧尹與牧司馬的差事份屬前朝,牧青衣不敢多問,是合婦德,咱家也不說了。”阮文儀不以為忤,一字字道,“所以咱家要說的是,牧青衣出身官宦之家,父親乃是正三品之位,兄長亦有上州司馬之職,這般身份,還在宮里做著女奴,卻是太屈才了些?”
“大監這話說的奴婢惶恐!”牧碧微聽著,漸漸斂了笑,盯著他緩緩道,“大監可不要忘記,先前奴婢進宮,所定之位并種種規矩,乃是左右丞相之議,亦是太后之命!奴婢雖然愚鈍不堪,可也曉得身為女子自當恭敬順從,何況奴婢進宮,本就為了贖父兄之罪,如今父親與兄長皆得天恩沐浴、脫了罪名,陛下還賜了京畿之職,奴婢更復何求?自當竭盡全力,報答陛下!至于大監說的屈才……奴婢一點兒也不覺得委屈,伺候陛下乃是奴婢的福分,這樣的話還請大監以后莫要再說了!”
阮文儀見她說罷轉身就要走,瞇起了眼,似笑非笑道:“牧青衣,若這樣的話不是奴婢說的,而是太后所言呢?”
牧碧微的腳步頓時一頓,隨即轉過了頭,莊重一禮:“便是太后要抬舉,奴婢也不敢當,奴婢此生惟望能夠常侍陛下左右,聊盡心意,以償陛下寬恕之恩!”
“牧青衣真是滴水不漏。”見這回牧碧微走得干脆,阮文儀搖了搖頭,不大不小的嘆了口氣,舉步跟上。
到了殿門前,卻見牧碧微并不停留,而是徑自推開一線,閃身進去。
殿門處守著的小內侍以目示意阮文儀,阮文儀朝他們擺了擺手,心事重重的看向了殿中——
牧碧微此刻足上穿的并非絲履,而是短靴,然而踩在姬深的寢殿里卻與絲履一般安靜無聲,足底甚至傳來軟綿綿的感覺,這是因為整個寢殿都鋪了厚沒足踝的錦氈,玄底赤色十二紋章的羅帳層層疊疊的垂了下來,寢殿之內散發出淡淡的龍涎香,因這會姬深還在沉睡,室中除了一盞用來起夜的蒙了厚紗燈罩的宮燈外,處處拉起了厚厚的帳幕,借了那盞宮燈的微光,牧碧微移步到了香爐前,揭開了爐蓋看了眼里頭,但見香爐內的香料只剩了一小塊,拿蓋子撥了一撥,使它燒得更快一些,復蓋了回去。
接著便坐到了羅帳不遠處的榻上——她因要回風荷院梳洗更衣,是提早起來的,再加上父兄之事解決,心神一松,不知不覺靠在了姬深平日所靠的隱囊上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卻是天光大亮,但四周垂著一層玄色羅幕,再低頭看,自己卻是躺在了姬深的床榻之上,只是旁邊不見姬深,她皺起了眉,伸手揭開帳幕,喚了一聲疊翠。
疊翠果然應聲而入,臉色有些尷尬,牧碧微見她身后沒有跟旁的人,而自己的確在姬深的寢殿里,便皺著眉道:“怎么回事?”
“陛下起身后看到青衣在榻上睡著了,擔心青衣著了冷,便抱了青衣睡在此處,還叮囑奴婢叫青衣好生休憩。”疊翠先解釋了一下她為何會在姬深床上,復小聲道,“原本陛下今兒沒打算離開冀闕宮,但……”
牧碧微見她說話吞吐,臉色沉了一沉:“說清楚!”
“孫貴嬪說今兒是小何美人的生辰,她特特在祈年殿替小何美人辦了小宴,以此為借口請了陛下過去。”疊翠小心道。
“小何美人?”牧碧微先前賄賂顧長福解釋宮中貴人時,重點問的都是妃、嬪兩級的,至于散號的美人、才人、良人,顧長福一帶而過,牧碧微也覺得當時時間緊,而且有何容華晉位飛速的例子在前,這些散號之人,怕都是姬深一時興趣,又沒有什么家世才一直停留在了散號,不然如今后宮高位妃子可不多,姬深連個孤女還是宮女的孫氏都敢試圖扶上后位,可見除了自己這樣的特例,旁的人只要能夠得寵,還怕沒有位份嗎?
這會聽到小何美人不由茫然。
好在疊翠究竟是在宮里伺候過幾年的,大大小小的貴人們還不至于分不清楚,當下解釋道:“這位小何美人是孫貴嬪的宮里人,因此孫貴嬪會替她辦生辰小宴。”
“如此看來孫貴嬪倒是疼她,怎么到這會才只是個美人?”牧碧微一面起身,一面低聲問。
疊翠抿了抿嘴,低笑著道:“青衣放心,阮大監跟著陛下去了祈年殿,外頭是顧奚仆做主,這會寢殿外沒什么人的,再者陛下這寢殿這樣大,咱們小聲說話外頭的人把頭貼到了殿門上也聽不清。”
“我知道了,你說正事罷。”牧碧微披了外袍又撫平裙角,自己拾起榻邊釵環重新理著鬢發,道。
“其實這小何美人只侍奉過陛下幾次,她生得秀美,可也只是秀美,又有孫貴嬪這個傾國傾城的主位比著,宮里都說陛下給她名份也只是給孫貴嬪做臉罷了。”疊翠悄言道,“聽說孫貴嬪忽然挑了她伺候陛下,也是有原因的——是為了何容華!”
牧碧微利落的挽了一個簡單的螺髻,摸了摸鬢角覺得還算平滑,又從袖子里取了小靶鏡看過,這才問:“又關何容華什么事?你可不要告訴我,因為她也姓何?”
“青衣不肯信,可這件事情卻就是個樣子。”疊翠抿嘴道,“先前何容華才進宮的時候因為得寵,與孫貴嬪見面時被孫貴嬪著實壓過幾回,只是她容貌手段都不差,漸漸的成了孫貴嬪之下第二人,就是孫貴嬪也不敢隨意打壓她了,但何容華也是個記性好的,才晉升了世婦,趁著陛下攜后宮眾人登蘭臺賞蘭的光景,狠狠落了一回唐隆徽的面子——奴婢當時自然不在,但聽其他伺候的宮女說,唐隆徽被氣得下蘭臺之階時若非身邊女官扶著,差點直接摔了下去!唐隆徽與孫貴嬪是沒做妃子前的交情了,她能夠越過了崔列榮與歐陽昭訓并列,孫貴嬪可幫著說了許多話,這一件事后,孫貴嬪自然要幫她找回顏面,便擇了這個小何美人伺候陛下,又邀了何容華去祈年殿,當眾將小何美人呼來喝去,口口聲聲的何氏……”
聽到了這里,牧碧微好笑道:“那么何容華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聽說何容華興致勃勃的看著,到了差不多時候就告辭而去,事后什么也沒做。”疊翠道,“宮里都知道何容華是個厲害的,可到底最得寵的還是孫貴嬪……自然,陛下也不是不疼青衣,若不然怎會親自抱了青衣在御憩之處小睡,還惟恐青衣感了風寒?”
牧碧微沒理會她的寬慰,而是若有所思道:“你當何容華是怕了孫貴嬪嗎?孫貴嬪此舉這般小家子氣,她就是要用這不計較來彰顯何家官職再低到底她也算官家之女而孫貴嬪出身卑微呢!”
疊翠一怔,待要細問時,殿門卻忽然被推開來——兩人皆是一驚,卻見進來的正是顧長福,看到牧碧微釵環已齊,正坐著與疊翠說話,顧長福松了口氣,笑著道:“疊翠一進殿就未出來,如今有事,我怕那起子小內侍冒失,也只有自己過來看看了。”
牧碧微忙起身道:“我卻是才醒,倒是勞煩顧公公了。”
“咱們同屬內司五品,又何必這樣客氣?”顧長福笑了一笑,也未戳穿她醒來之后卻未立刻離開帝寢之舉,道,“綺蘭殿的桃枝在外邊,說是奉了容華娘娘之命,來請青衣去綺蘭殿賞梅——平樂宮綺蘭殿左近的幾株綠萼梅,乃是宮中珍品,其他宮里都沒有呢!”
“綺蘭殿?”牧碧微神態猶自鎮定,疊翠卻忍不住掩嘴驚呼道,“容華娘娘請青衣過去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