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穿寶藍對襟寬袖襦衫,系著秋香色羅裙,挽著一頭烏發(fā),鬢邊金釵絹花,從回廊上過,瞥見廊外中庭幾處綠意,風(fēng)從院外吹來,雖然還帶著春寒的料峭,卻也透出了和軟之意。
她推門入內(nèi),轉(zhuǎn)過屏風(fēng)進了里間,便見牧碧微散著長發(fā),松松的系了件寬大的杏子紅衫,袖口處是翠色藤蘿,一路交纏沒入袖底去,衫中露出內(nèi)里的牙色中衣來,下面是一條艾綠留仙裙,腳下趿了絲履,正歪在靠窗的榻上握了柄小金錘砸核桃吃,她白生生的十指指尖是染了血一樣的紅,正是鳳仙花汁才染過。
見阿善進來便指了指面前小幾上已經(jīng)剝出來的一小堆核桃肉,笑道:“阿善你來的正好,分些現(xiàn)成的嘗罷,這東西滋陰補氣,就是收拾起來麻煩了點。”
“女郎仔細指甲。”阿善聽了,就著榻尾坐了下來,勸道,“著挽衣過來剝也就是了,女郎何必親自動手,這金錘雖然是為了砸核桃特別做的,可萬一失了手傷到女郎就不好了。”
“閑著沒事自己剝幾個玩罷了。”牧碧微坐直了身子不在意道,“挽衣雖然是粗使出身,到底年紀(jì)未長足,力氣還不及我呢。”她推了幾個核桃肉到阿善跟前,道,“都預(yù)備的如何了?”
阿善拈了一個吃了,道:“女郎放心,奴婢趁解賢人出甘泉宮給高陽王送東西時,問過了解賢人,狩獵伴駕要預(yù)備的東西也不是太緊要,到底西極山附近也有行宮,那里差不多東西都有備著,何況還有阮文儀呢,咱們只要帶咱們的東西就成了。”
牧碧微點了點頭道:“如此最好。”
春狩雖然受到朝臣勸阻,但架不住姬深一力堅持,他又點了樓萬古主持此事,先前宣寧長公主與姬深為了方丹顏的事情在和頤殿大吵,以至于姐弟罅隙,宣寧長公主此后更是難得進宮一回,這件事情雖然連皇室里頭知道的也不多,但高太后卻是很清楚的。
原本高太后也不同意在京畿受災(zāi)的情況下還要繼續(xù)狩獵——但卻因樓萬古被點了名,正如聶元生所料,覺得這是個叫姐弟和睦的機會,太后態(tài)度一變,高家從中勸說,左右丞相也只得退了步。
出發(fā)的日子就定在了明日——而宣寧長公主到底主動進宮覲見,如今正在和頤殿里同太后說著話,太后自然不會忘記把姬深召去給他們姐弟圓場,所以牧碧微才抓住了這清閑的功夫,又派阿善去向溫太妃打聽狩獵伴駕的要點。
兩人又說了幾句弓馬之事,外面挽袂過來稟告:“景福宮定興殿杏葉來請牧青衣過去說話。”
“這些日子都不見定興殿說什么做什么,我還道她是偃旗息鼓了,如今也不知道又請了誰在定興殿里?”牧碧微聽了,不覺皺了下眉,但也沒露出什么為難之色,道,“阿善出去陪那杏葉坐一坐,告訴她我才沐浴過,如今還要更衣梳妝,請她等一等。”
阿善站起了身道:“女郎放心,奴婢這就過去。”
擅長梳發(fā)上妝的挽袂就留下來服侍牧碧微,梳了一個回心髻,擇了合適的釵環(huán)戴了,又淡施脂粉,從衣箱里挑了一套新制的縹色衣裙為她穿了,對鏡照了半晌,未覺有差,這才帶著挽袂往前廳去。
“奴婢見過牧青衣。”杏葉大約十五六歲年紀(jì),柳眉細眼,肌膚白凈,清秀卻不算太出色,看著仿佛脾氣很是溫馴的模樣,說話聲音也是輕輕軟軟的。
不過何氏身邊的侍者都不可貌相,牧碧微打量她幾眼,笑著免了禮,道:“你是服侍容華娘娘的人,我怎敢受你的禮?”
“奴婢雖然服侍容華娘娘卻也只是尋常宮女,見到了青衣豈能無禮?”杏葉越發(fā)恭敬的道。
“不知容華娘娘召見可是有什么事?”牧碧微不耐煩與個二等宮女兜圈子,場面話交代了兩句便笑著問。
杏葉抿嘴笑道:“是這么回事,容華娘娘聞?wù)f春狩青衣也要伴駕,想著青衣才進宮不久,還沒經(jīng)歷過皇家狩獵怕是不知道該怎么收拾,所以遣了奴婢來請青衣過去叮囑幾句。”
“明兒就要起程了,想來定興殿里也是忙著的,如今過去可不是打擾了娘娘?”牧碧微淡笑著道,“何況我這兒本也沒多少東西,容華娘娘的好意卻只能心領(lǐng)了。”
杏葉卻笑道:“若是旁人去了定興殿,娘娘這會倒未必有暇招呼,但青衣如今也差不多算大半個自己人了。”
她這話似有指牧何兩家結(jié)親之意,牧碧微皺了下眉,她不太相信何氏會因為何三娘子明年出閣嫁到牧家就放棄了何海的仇恨,若是那樣這杏葉又怎會對自己如此客氣?論位份自己不及何氏,在何海這件事情上委屈的也是何家,何氏哪來的理由這般表現(xiàn)賢德大度?
“正因此更該懂事不去擾了容華娘娘呢。”牧碧微心里想著不免又試探了一句,“何況阿善也出去問了些人。”
“宮人許多都是未曾去過西極山的,容華娘娘去年秋狩卻是伴過駕的,青衣不知道,那兒到底只是行宮,許多東西還是要自己預(yù)備呢。”杏葉微笑道:“若不然屆時再叫人回來取總是不方便的,左右娘娘也就是叮囑青衣幾句,青衣這邊再忙,得了娘娘叮囑也有個章程不是?”
牧碧微和阿善對望了一眼,略做思索,便仿佛遲疑著答應(yīng)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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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宮里沒有平樂宮那樣的梅林景致,但也別具匠心,定興殿為一宮正殿,旁邊風(fēng)景自然是好的。
牧碧微帶著阿善隨杏葉進了殿,卻見四周富貴奢華處更勝過了綺蘭殿,也不知道是姬深賞賜,還是何家所贈。
何氏穿著絳色深衣,鳳尾裙,織金玉勾帶,華貴艷麗,見到牧碧微來,露出一抹溫和的笑,請她在下首坐了,便道:“本宮這幾日也是忙,才聽桃枝說你也在伴駕之列,想著你進宮不久,出宮伴駕還是頭一回,怕是許多事情不曉得,所以趁著今兒有片刻之暇請了你過來叮囑幾句,到底你在陛下身邊伺候,蕭青衣宋青衣那邊如今又不便請教,本宮好歹去過一回秋狩,倒也勉強能有些經(jīng)驗。”
“謝娘娘指點。”牧碧微態(tài)度恭敬的謝了,何氏居然也是一句句說起了狩獵伴駕的經(jīng)驗,她說的仔細,甚至連西極山行宮附近的風(fēng)景、地形都略帶了幾句,牧碧微認(rèn)真聽著,不時問上幾句,然而主要還是何氏在說。
半晌后,何氏才回過了神,失笑道:“本宮去年秋狩伴駕,竟一無所獲,然而趁著陛下出獵的機會,倒將行宮附近山水都游遍了,這會本要給你說說伴駕要從宮里自己帶的東西,倒把本宮惦念的心思勾了出來。”
“明兒便要起程去西極山行宮,娘娘亦在陛下隨行之列,自可再次重游故地。”牧碧微低著頭道。
“說的也是。”何氏點了點頭,話鋒卻是一轉(zhuǎn),“今兒聽到杏葉去尋你,你可是覺得驚訝?”
見她開門見山,牧碧微也不隱瞞:“不敢瞞娘娘,奴婢的確心有疑惑。”
“本宮那弟弟福薄。”何氏說著,眼眶究竟一紅,牧碧微沉默了一下,方道:“娘娘請節(jié)哀!”頓了一頓,又道,“此事……”她心里對何氏也不是全沒愧疚,可又吃不準(zhǔn)何氏這回打著什么主意,愧疚歸愧疚,叫她為此送了性命或者送了什么牧家的把柄給何氏,她也是不愿意的。
“罷了,本宮今兒個叫你過來也不是為了與你再打生打死,說句兒實話,若是殺了你牧氏合家,就能換得本宮那弟弟活轉(zhuǎn)過來,便是千刀萬剮本宮也認(rèn)了!”何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搖頭道,“只奈何人死不能復(fù)生,當(dāng)初使他束發(fā)之后外出游歷,家中也是告訴過本宮,本宮覺得對他有利許了的,西北邊陲,雖然苦寒,卻最能磨礪男兒,雪藍關(guān)還是本宮所提之地,誰想牧家鎮(zhèn)守雪藍關(guān)從無差錯,偏生海郎到了就出了失關(guān)之事?可見人命有劫,無論去什么地方都是一樣,本宮之前遷怒你父兄,心里何嘗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嗎?只不過情難自禁罷了。”
她把旁人能夠勸說的話好好壞壞都說盡了,牧碧微也只得道:“奴婢謝娘娘體諒。”
“本宮不是體諒你,本宮是擔(dān)心本宮那唯一的同胞妹妹。”何氏抬起頭來,淡淡的道,“本宮也不瞞你,若不是三娘即將嫁與你大兄,這番話本宮便是想通了也不會告訴你的!”
“大兄是誠信之人,既然向何家提了親,若三娘子不棄,定然能夠與三娘子成就恩愛眷侶。”牧碧微平靜道。
何氏道:“牧家大郎君求娶本宮之妹為的是什么,本宮很清楚,本宮今兒見你一回,就是知道這回春狩,陛下許了你舅家表兄在鄴城軍里謀了份差事,跟去西極山?只望你能夠親口將本宮如今的心意轉(zhuǎn)達與牧家大郎君!”
牧碧微輕聲道:“大兄為人如何,前次白夫人進宮,想來已與容華娘娘交代過,容華娘娘何必憂愁?大兄并非不良之人,否則何家又豈肯許婚?”
何氏這些話雖然是一片憂心幼妹之情,可牧碧微若直接答應(yīng)了下來,一則坐實了牧家未必善待何三娘子,二則卻顯得牧碧川落了下風(fēng),她當(dāng)然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