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聞言,自然吩咐立傳。
那內侍退了出去,不多時,顧長福引了牧齊進來,還沒俯身行下禮去,姬深與牧碧微都是大吃一驚——牧齊的年紀,比之先帝睿宗要少了許多,如今還不到天命,因繼承先人遺志,幼習弓馬的緣故,本就不顯老,在滿朝文武里頭也算是風儀出眾之人,卻不想如今這一照面,卻見他生生似老去了十余歲光景!
牧碧微只覺得鼻頭一酸,不看也曉得眼眶必是又紅了。
姬深也是吃驚的免了禮,又見牧齊形容憔悴,趕緊賜了座,這才問道:“數日不見,牧卿如何弄成了這個樣子?”
“回陛下,臣有罪,臣心下難安。”牧齊勉強提聲回答,分明中氣不足,道,“當初臣失雪藍關,得陛下天恩饒恕,又封臣為清都重郡之尹,臣銘感五內,越發愧疚,以至于夜夜夢回雪藍關中生靈涂炭,叱臣無能,這段時間以來,臣輾轉難眠,飲食不進……”
姬深皺眉道:“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牧卿之過,朕已罰了,又何必如此自責?”
牧碧微在旁咬著唇不語,只聽牧齊嘆了口氣,復拱手道:“不止如此——陛下,臣今日壯膽求見,乃是因為昨日夢見了先人。”
“牧卿若是覺得清都郡之事一時難以上手,朕便命吏部免了今年考核如何?”姬深究竟是帝王,見牧齊連先人都抬了出來,對他的來意,也猜測到了幾分,他對牧齊其實沒有什么惡感,畢竟牧齊多年前就自請駐邊,除了幼時偶然見過幾面外,最近一次見面也是先帝駕崩、牧齊回鄴都吊唁了,那一回牧齊因掛心雪藍關,來去匆匆,面圣時也只是照例向新帝表了一回忠心。
比起近在眼前又受先帝睿宗托孤的左右丞相并朝中諫臣,牧齊因離得遠,又是武將,對姬深從來就沒有過逆耳之言,姬深從前要殺他,也是因為何氏的緣故,如今牧碧微成了新寵,姬深當然愛屋及烏——何況吏部考核這等事情在姬深眼里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清都郡乃京畿重鎮,向來治理得不錯,牧齊就算什么都不懂,照著前任的例子也出不了什么大錯。
不想牧齊聽了姬深的話卻搖頭道:“臣謝陛下體諒,只是清都郡之治早有舊制,前任郡尹離任前留下來許多心得,臣雖不才,倒也不敢有負圣恩!實乃臣在夢中受先人叱責,掛心雪藍關!”
牧碧微聽得心急,本以為牧齊是為了牧碧川的婚事而來,心里還存了些指望,不想牧齊卻似有辭官或自請繼續駐邊之意?無論是哪一種,牧碧微心下都不太贊同,牧家本就人丁單薄,牧碧城年幼,至今還在家中讀書習武,入仕還要等候機會,牧碧川尚未成婚,即使如今與何家三娘子定了親,婚后也需要扶持些時候,如今牧家可全靠牧齊支持在這里!
牧齊辭官也好,繼續離開鄴都也好,都會使牧碧川在鄴都陷入一種無人可依的景遇,尤其牧碧川的岳家還需要依靠牧家!
縱然從前牧齊是把牧碧川帶在雪藍關的,但經歷了雪藍關破過一次后,別說沈太君定然不能再放心,就是牧碧微自己,也寧愿這個唯一的同母兄長在鄴都官場苦熬,總好過邊關刀劍無眼!
當然以她如今的得寵,想必還能夠為牧碧川說上幾句話,至少吏部考核那里若想為難牧碧川,她是能夠緩頰一二的,可就是孫氏那等國色也還擔心年華老去的一日呢,自古以來,能夠一輩子得寵的妃子有幾個?
姬深也聽出牧齊請辭清都郡尹的心意非常堅定,驚訝道:“牧卿究竟有何打算?”
牧齊毫不遲疑的離席而起,跪下道:“臣請陛下準臣辭去清都郡尹一職,再赴雪藍關!臣自知前次失關之罪,雖得陛下原宥,究竟重罪難贖,因而不敢再復為將,愿以一介小卒前去戍邊!臣雖自幼失怙,然不敢或忘先人之志,弓馬武藝還有些,即便戰死關前,亦是死得其所了!”
“朕聞牧卿近日即將為長子聘下新婦,忽然進宮來請求復回雪藍關,莫非與此事有關?”姬深沉吟片刻,反問道。
牧齊一愣,顯然是沒想到牧碧川娶妻的事情都已經捅到了御前,然而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傳了這個話,謹慎道:“回陛下,此乃臣夜之所夢,因而前來請求陛下準許,與小兒娶婦卻無關系?!?
姬深不悅道:“縱然如此,卿將娶婦,方才牧青衣還說牧家近來必定忙碌,連朕想召女眷進宮來陪伴青衣片刻都辭了,卿何以還要在這眼節骨上離開鄴都?”
“這……臣……”牧齊沒想到牧碧微先前的話這會兒竟拆了他的臺,頓時囁喏難言。
“牧卿究竟為何不肯繼續就任清都郡尹?”姬深是個不勤政的主兒,但身為帝王對自己的帝位安穩究竟不能不上心,這也是他雖然當面背后不知道罵了多少次蔣賊、計賊,卻還是沒真正動這兩人的緣故,畢竟姬深自己也知道,若無左右丞相替自己打理朝政,他想整日里取樂不問朝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蔣遙和計兼然乃睿宗臨終托孤重臣,在高祖時也得過贊譽的,除了每每進諫讓姬深厭煩,在忠誠上面,姬深還是頗為相信的。
最重要的是,蔣、計兩家雖然也是鄴都大族,然與高祖以來三朝后宮都沒什么關系,當初睿宗托孤,因姬深年幼,自然要考慮到外戚之勢,所以曲家、高家雙雙第一個出局,甚至與這兩家近年來有姻親的沈、徐、崔都無人入選,惟獨蔣遙和計兼然被睿宗殷切托付。
因睿宗病得急,那時候牧齊還在飛馳還都的路上,睿宗對這個不慕鄴都繁華,自請為國駐邊的伴讀還是非常信任的,再加上牧齊正當壯年,在姬深面前也說過幾句好話。
因而這會牧齊一味請辭,姬深自然想到了他是不是在清都郡受到了什么為難,不只是他,牧碧微也是這么想的,正豎著耳朵聽下文,心道不論是誰這般落井下石,若有機會非在姬深跟前好好告上一狀不可!
誰想牧齊還是搖頭道:“臣久在雪藍關,此次因丟關失土,若不能夠一洗前恥,此生至死也難瞑目,求陛下恩準!”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這去意的堅決任誰都能看出來了,姬深兀自不信道:“牧卿任職清都郡乃朕欽命,若有誰敢私下為難牧卿,便是與朕作對!如今閣中并無旁人,惟朕與卿嫡親骨血,卿有什么難處不妨直言!”
他對牧齊在什么地方任職其實興趣不大,只是幾日前,聶元生才進宮提了與曲、高兩家有關子弟的官職,姬深對聶元生十分信任,如今對鄴都這幾個大族甚為不滿,這會牧齊偏生過來請辭,他自然要想到是不是鄴都大族連他親自任命的人都敢欺了!
牧齊道:“陛下眷顧臣,臣萬死難報,然而臣的確沒有難處,惟望雪恥!”
牧碧微瞪大了眼睛!
她才不信!
牧齊和牧碧川雖然都是方正之人,但也是學著兵法出來的,并非一味向前不知變通,這一回雪藍關失守,折了牧碧微進宮,才調回了鄴都任職,清都郡乃京畿重鎮,便于奉養沈太君不說——牧齊膝下如今也才兩子,放在誰家嫡長子都是重中之重,這一回牧碧川娶的還是何家三娘子,怕是連冢婦之責都擔不起來,更不必說指望婚后讓岳家扶持些牧碧川,如此他去雪藍關倒還有個說法……
想到這里,牧碧微心下一跳,難道……牧齊是想著迂回來解除與何家的婚約?
畢竟牧家這會已經背了一個獻女脫罪的名頭,若再加個出爾反爾,那家聲當真是一塌糊涂了,畢竟對于朝中重臣來說,獻女這一個,不是牧齊和牧碧川所使,這兩個人下在獄里,牧家老的老小的小,何況人丁那么單薄,沈太君憂心子孫,一個婦道人家做差了事情也難免——再者何妃恃寵生驕,殘害邊將,朝臣們也不是不同情的。
但出爾反爾……對象還是何家三娘子,何妃的妹妹,如此傳了出去,輿論可是要全部偏向了對牧家不利的一面了。
牧碧微心頭一嘆,牧碧川此舉,上下怕是除了他自己想當然的贊同,并徐氏私下里高興外,沒一個人同意的,也難怪牧齊要轉這么大個圈子……
只聽姬深也無可奈何道:“雪藍關如今已由巴陵軍接管,其守將倪珍本是卿之下屬,卿若以小卒前去倪珍如何敢當?”
牧齊聞言也不禁一窒,隨即繼續懇求道:“臣若不能如此愿,縱死不能閉眼,還求陛下仁德恩準,至于下屬不下屬,臣從前辜負先帝并陛下期望,又有何顏領一關之兵馬?”
這就是真心實意的不想在鄴都待下去了?就是以退為進也不可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牧碧微直氣得身子微微發抖,她飛快的思索著到底是什么事情把牧齊逼到了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