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漢在哪兒也混不好,后來干脆去了火葬場,抬死人去了。
起初誰也不知道小武漢在干什么工作,是一些死人站出來揭露真相的。那年夏天持續高溫四十度以上,熱死了好多風燭殘年的老人。除了老人,生活區還有一個中年男子貪涼,夜宿樓頂平臺不幸墜落喪命,一個租了酒廠倉庫養鰻魚苗的外地人投資失敗,服用安眠藥尋了短見,死在他親手搭砌的鰻魚池里。
在七月尖銳的殺氣騰騰的陽光里,火葬場的白汽車像趕集似的來往于街巷,汽車喇叭叫得很不耐煩。從白汽車上跳下來兩個抬尸人,一個胖子風風火火,好像是搬家公司派來搬家具的,另外一個小個子的工作作風卻令人費解,他下車走路都藏在同事的身后,還戴著口罩和帽子,眼神躲躲閃閃,這樣一來他反而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哎呀,看后面那人,是小武漢吧?他一下車就有人這么嚷嚷了。
怎么不是小武漢?小武漢的眼部特點過于明顯,怎么躲別人還是認得出他的金魚眼,還有眼梢上的那條月牙形疤斑。孩子們在死者的家門口不合時宜地歡呼起來,小武漢,小武漢運死人!
小武漢的秘密就這樣在死人與孩子的配合下泄露了出來,他斜著身子站在汽車旁戴手套,抖動著一條腿,又換另一條腿抖動著,他的眼睛在掠過一絲絕望過后變得堅強。我們親眼看見他一肩扛著擔架,一只手粗暴地撥開門口礙事的孩子,說,滾遠一點,小心我把你們一起抬到我的車上去。
大家清楚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卻不知道死人的事最后是小武漢管的,原來小武漢是去干了這一行。火葬場是個收入高福利好的特殊崗位,怪不得小武漢近來衣著光鮮,手頭寬裕,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
夏天以后小武漢的職業不再是個秘密,這對別人的好奇心是一種滿足,對小武漢的生活卻造成了顯著的傷害。
小武漢去買早點,炸油條的浙江人用夾子夾他的錢,不碰他的手。小武漢去上公共廁所,他明明系好了褲子出來了,別人卻還提著褲子站那兒,等其他的位置,意思是不蹲他蹲過的坑。小武漢不在乎別人的歧視,他從小到大家境不好,學習不好,長相不好,工作不好,經濟條件也不好,被別人歧視慣了,歧視傷害不了他,但是歧視造成的后果傷害了他。
對于一個具有正常傾向的大齡男子來說,最大的傷害莫過于傷了婚姻大事。小武漢和幸福花超市的顧小姐談了一年冷靜實惠的戀愛,正準備在國慶節結婚,好好的,天氣害人,死人添亂,活人跟你作對,滿街的人都在交口傳頌,小武漢在火葬場抬死人!顧小姐那邊的反應可想而知,婚禮的婚紗都預訂好了,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受騙者,未婚夫從事的運輸業運的居然是死人,她來不及對小武漢進行道德譴責,一個電話打到小武漢的手機上,當場宣布分手。
小武漢不愿意分手,大家知道小武漢快四十的人了,無數次戀愛都沒有結果,沒有獨身的打算卻一直被動地獨身,好不容易有了你顧小姐,你說分手就分手了嗎?
他中途從業務繁忙的白汽車上跳下來,一路飛奔著跑到顧小姐工作的超市里。隔著貨架上層層疊疊的物品,他看見女友的臉無動于衷地抬起來,抬起來以后仍然無動于衷。小武漢頓時回想起他以前與別的姑娘見最后一面的情景,心里就慌,一慌就沖動,撲過去,好像老鷹抓小雞,抓住女友的手,一個勁地把她往外面拉,說是出去談談。
小武漢不知道一夜過后他已經失去了對顧小姐肢體接觸的所有權利,顧小姐尖叫一聲,驚恐地甩開了他的手,別拉我,你的手,別碰我!小武漢從她的眼神里發現自己的手多么恐怖,他忍不住看了看左手,左手上全是汗,又看了看右手,右手上有一道莫名其妙的污跡,他就順手在褲腿上擦了一下。怎么啦,我的手怎么啦,小武漢說,你別神經病,我戴手套的,我一天洗七八次手,我的手比誰都干凈。
厄運大多是無法挽回的,厄運中的愛情無論多么務實,當然也挽回不了。那天小武漢和顧小姐在超市門外的談話一波三折,結果卻是沒有結果。顧小姐的分手理由雖然內容單一,小武漢卻都無法推翻。顧小姐無法接受小武漢如此特殊的職業。你都快跟我結婚了,還騙我說在什么運輸公司上班,原來是這么個運輸公司,你運的什么東西?運的是死人呀!
小武漢承認他說謊了,但他下意識地補充說明道,在貨運公司拿的那點工資跟他現在是沒法比的,客運也一樣,薄利,競爭很激烈。顧小姐正色道,我不稀罕那點錢,現在這世界上窮人多,有錢人也多!我要是貪錢不會找個老板嗎,干什么找你?那一句話讓小武漢動了情,似乎看見了顧小姐那顆樸素務實的心,他情不自禁地湊過去捉顧小姐的手。
顧小姐嚇得跳了起來,你別碰我,你的手,抬死人的,多惡心呀!顧小姐似乎要哭出來了,她說,你別怪我狠心,你千錯萬錯不該挑這么個工作,你也替我想想,你白天在外面搬死人,夜里我們睡一個床,你讓我怎么受得了?
小武漢說,我搬了死人難道也變成死人了?死人總得有人搬,死人的事情總得有活人去打發嘛。顧小姐說,你別跟我說大道理,大道理誰都會說,可是做夫妻不是用大道理做的,身邊天天睡個搬死人的,我受不了!
小武漢眼看著事情正在一步步向壞處發展,腦子里迅速地跳出幾個變通的辦法。那我不搬死人,我去跟領導商量一下,去看爐子怎么樣?要不然,我去管追悼會,放放哀樂布置靈堂什么的?顧小姐說,那也不行,一樣跟死人打交道,我惡心,我受不了!
顧小姐靠在玻璃櫥窗上,哀怨地瞪著街道上的行人,忽然蒙著臉哭泣起來。她一哭小武漢更加慌亂,小武漢的手習慣性地伸過去,中途又縮回來了,對著空氣甩了甩。我的手不能碰你,不碰就不碰吧,可是不碰手以后怎么相處,手又不是腳,難免要碰到的。小武漢煩躁不安地繞著女友轉了幾圈,呼了口氣,突然說,他媽的,干脆就不干了,不干了!
這個決定來得突兀而決絕,不僅是顧小姐停止了哭泣,連小武漢自己的肩膀也莫名地顫動了一下。小武漢在一陣沖動中忘記了一切,他一把抓住顧小姐的手緊緊地拽著。不干了,不干了。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在哪兒干都能活人,我還是回老牛那里跑中巴好了,不就是少開一千塊錢工資嘛。
讓小武漢意外的還是他的手,他的手重復著類似的遭遇,無論是否抓到了顧小姐,他的手都在被顧小姐所唾棄。他感覺到顧小姐溫軟的小手在自己的手掌中上下扭動,柔弱卻很堅強地反抗著,執意擺脫小武漢的手。
當小武漢徹底明白過來后,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失去了所有的權利,再也掌握不了什么了,他看見自己的手顫抖著垂下來,好像被某種力量折斷了。顧小姐后退著,將解放了的手藏在了背后,她受了驚,眼睛里充滿了淚光,但嘴角上尷尬的笑意卻泄露了內心堅忍的意志。不行了,現在說什么做什么都遲了。顧小姐搖著頭,她說,這不是犯一次錯誤就能改正的事,沒法改正的,我受不了你的手,我見到你的手就犯惡心,怎么能做夫妻?
顧小姐最后轉過身去,說,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們沒有緣分,要是你能騙我騙到結婚以后,我也沒辦法了,可惜,可惜今年死了太多人。你知道嗎,前天你去小桃花街抬的,是我姑婆,你沒注意我,我可是看見你了。
那年夏天小武漢嘴角上長了個潰瘍,總也不消,用中醫說法是急火攻了心。小武漢剛剛裝修了新房,新娘卻變卦了。他不知道該怎樣解決面臨的問題。是自己過于特殊的職業造成了婚姻大事的障礙,這一點他清楚,可是排除了障礙又怎么樣了呢,顧小姐還是要取消婚約,她說辭職也不行,職業能辭,手是辭不了的,她再也不能接受他的手了。
小武漢能解決職業的問題卻解決不了手的問題,他萬萬沒想到他的手擋在他和顧小姐之間,成了一塊攔路石,他沒法搬走它,總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了吧。
小武漢不知道怎么能解決手的問題。他在街上是有幾個朋友的,他去找他們,他們都在財神家里打牌。財神的妻子正在里屋坐月子,嬰兒哇哇地哭,女人就在里面罵財神,說他不是人,賭得家務都不知道做了,再賭她就找電話報警了,財神壓不住火,沖進去打了女人一個耳光,又出來了,繼續打。
這樣的牌他們打得下去,小武漢看不下去,他提議移師去他家里打,財神是愿意的,其他三個卻陰陽怪氣地不表態。刀子還說,小武漢你別站在我身后,從你一進門,我的牌抓起來就是屎牌,一抓就是一手屎牌。小武漢以為阿地脾氣好,就站到阿地身邊去看牌,還習慣性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阿地皺了皺眉頭,忍著打了幾張牌,點了炮,就忍不住了,說,小武漢把你那手挪開,我是輸家,你要站就站到財神那兒去,他贏錢的。
小武漢臉上兜不住了,罵了幾句,拂袖而去。走到門外了,財神追出來,說,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幫人沒出息,輸了幾個錢就亂咬。小武漢說不出什么,攤開自己的右手看看,翻過來,又攤開自己的左手,看著,咬著牙,卻說不出什么來。財神眼神閃閃爍爍的,你別看你的手,你那手,手氣好不了的。財神笑著,說,到你家去打,你在一邊看電視行不行?小武漢瞪著財神,面孔氣得變了顏色,還是說不出什么,最后拿手掌在墻上狠狠地砍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去你媽的,讓你們全輸光!
他們說起來都是小武漢的朋友,鬧半天只是牌桌上的朋友,酒肉朋友還不如。小武漢原本想讓他們出出主意,怎樣挽回顧小姐的心,現在看來是多余的。上了牌桌他們什么都不認,只認輸贏。小武漢感到有點傷心。
他想他們又不是像顧小姐以后天天要同床共枕的,不過在一起打打牌,他們居然也嫌棄他。小武漢走在街上,腦子里突然涌出一個念頭,刀子的老母親很老了,還活著,阿地的外公都九十了,也沒死,如果哪天他們死了,他就跟他的同事說好,不拉人,讓他們留在家里發臭,腐爛,讓刀子他們迷信勢利的腦子在尸臭味中清醒過來。清醒不了也無妨,他們起碼會知道一點,他小武漢的手是有用的,也是有權威的,不管是侮辱他的人還是侮辱他的手,都會付出沉重的代價。
是一個星期天悶熱的下午,街上沒什么人,小武漢懷著一絲仇恨在街上走,滿街熟悉的景色,看上去也擰著臉,對他充滿了偏見。有個游泳的小男孩在橋堍那兒看著小武漢,大喊一聲,小武漢搬死人!喊完就跳到水里去了。小武漢追過去,追到水邊,想想自己四十歲的人,不應該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就折回來,向橋上走。小武漢走到橋上,忽然懷念起他從前在橋上擺自行車修理攤的日子,掙不到多少錢,但受人歡迎。
他還想起他十幾年來干過的許多行當,販賣水果,搬運貨物,倒買倒賣電影票、足球票、火車票、演唱會門票,在火車站替旅館和中巴車拉客,哪一行干得都辛苦,卻都賺不到多少錢,賺不到錢的心情他還記得,但與現在的心情相比,他不知道哪種心情更沉重一些,都不好受。他小武漢好像就是不能都好,掙到錢就丟了尊嚴,不肯丟了面子,就掙不到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