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前各條駁船都接到過嚴厲的通知,規定嚴禁身份不明者和老弱病殘者登船到油坊鎮去,突擊隊員在馬橋鎮碼頭登船的時候,我沒見過任何孩子上船,或許是在河上堵船的那兩天兩夜,那母女倆趁亂上了我的七號船?如果是這樣,那復員軍人為什么睜一眼閉一眼?那一艙突擊隊員又是怎么被那女人說服的?他們竟然讓慧仙和她母親成功地藏在軍用雨衣里,一藏就是兩天兩夜。
母女倆肯定不是來勞動的,他們應該是來油坊鎮尋人的。尋人啟事每天都會播放幾則,確有其人的,播放一次就結束,重復播放的,都是沒找到人的。母女倆要找的人,一定重復播過好幾次,什么名字,什么人,我卻對不上號。茫茫人海,尋人不遇,這不算什么不幸。我一直認為,比起我們家的遭遇,別人的不幸都只是幾滴眼淚罷了。
我密切注意慧仙和她母親,對他們的來歷展開了無窮的想象。細細觀察,那女人的眉眼和我母親非常相像,這是我想象中的一條線索,莫名其妙的,我懷疑他們是從馬橋鎮來,我對母女倆的身份暗中作出了安排,一個是我從未謀面的馬橋鎮的姨媽,一個是我唯一的小表妹。一連三天,向陽船隊都在靠岸待命,別人都很忙,我卻清閑,我要做的所有事,都要上岸做,上不了岸,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叉個腰站在船頭,像一個大干部,在船上冷靜地視察著碼頭上的工程建設。很多時候我豎起耳朵聽著高音喇叭里的尋人啟事,那母女倆會不會尋找我母親喬麗敏呢,找不到喬麗敏,他們會不會找喬麗敏的兒子?喇叭里會不會響起我庫東亮的名字呢?高音喇叭不聽我的指揮,我從來沒有在高音喇叭里聽見我的名字,從來沒有人尋找我,沒有姨媽尋找我,沒有表妹尋找我,我的想象最終也成了空屁一場。
天破了,雨聲不斷。碼頭上豎起了無數的簡易帳篷,帳篷里住滿來自周邊地區的男女民工,經常有民工跑到我家船邊,借幾瓣柴禾,或者借一只水桶,借一只碗,我說沒有,我父親說有,我只好拿給他們,借呀借呀,有借無還,最后,我們自己只剩一只碗了,害得我們父子倆要合用一只碗吃飯。我向父親抱怨,反而遭到了父親的批評,幾只碗算什么?合用一個碗,就算我們為東風八號做點貢獻了。你年紀輕輕的,還可以多做點貢獻呀,為什么天天叉著腰站在船上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這種思想,要批判的!
我習慣把父親的批判當耳旁風了,父親以為我喜歡看熱鬧,殊不知我關注的恰好是岸上最孤單的人。我的目光搜尋著那對母女?;巯傻哪赣H穿著那件肥大的綠色軍用雨衣,遠看不知是男是女,離得近了,你才知道,是個一臉病容的女人。她不是在趕路,是在碼頭上徘徊。那滿臉倦色,掩不住紅顏清秀,她眼睛里有一半的嫵媚,很溫暖,又藏著一半的怨恨,索債似的,讓人有點心驚,她比我母親多情,又比我母親深沉。每次她靠近駁岸,我很想問她,是不是從馬橋鎮來,家里是不是開肉鋪的,是不是姓喬?但她的目光投射過來,是一縷怨恨的冰冷的光,讓人下意識地躲避她,不敢搭訕了。我注意到她的雨衣不僅是防雨的,還有多重功能,那雨衣幾乎是一個屋頂,庇護著一個流動的家,雨衣下藏著所有的行李,還有她的孩子——慧仙,那個瘦精精的小女孩,抱著一個被泥水弄臟的洋娃娃,突然從雨衣里鉆出來,一眨眼,又躲進雨衣里去了。
看起來油坊鎮上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以我之見,他們其實可以混進帳篷去,婦女們的帳篷都搭在學校的操場上,清清楚楚寫著一個”女”字,凡是婦女都可以進去住,進去住了就能吃免費的大鍋飯。也許因為帶著個小女孩,也許是膽小的緣故,那女人帶著孩子往學校走,從東門進去,又從西門出來了。我隔水觀望著母女倆在碼頭上躑躅的身影,幾乎肯定他們是在找人。他們是在找一個人,可是油坊鎮上千軍萬馬,究竟誰是他們要找的人呢?
最后一天雨勢大得嚇人,我看見女人用雨衣兜著孩子,在碼頭上徘徊了很久,一直沿著水邊走,像是散步,也像是察看地形。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天黑以后雨勢緩和了,碼頭上的人們開始挑燈夜戰,那母女倆就被燈影人海淹沒了。我在船頭做好飯,端到后艙給父親,我問他,馬橋鎮的那個姨媽,你有沒有見過?父親納悶地看著我,你這個孩子好奇怪,從沒見你念叨過媽媽,怎么反倒念叨起姨媽來了?我說我沒念叨姨媽,只是隨便問問,她叫什么名字?父親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是喬麗華還是喬麗萍?記不清了,還是和你母親結婚時見過一面,后來想見也見不到了,他們姐妹之間,也決裂啦。我有點遺憾,母親跟什么人都決裂了,如此看來,他們不會是來投奔我母親的,他們不是我的姨媽和表妹,我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結束了一次蕪雜而古怪的想象。
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早晨。碼頭上雨過天晴。向陽船隊的十一條駁船裝滿了殘磚廢瓦,正要起錨往下游去,一個女孩子尖利的哭叫聲在駁岸上炸響了,那聲音清脆稚嫩,卻是歇斯底里的,蓋過了高音喇叭里雄壯的歌聲。船民們看見那個小女孩一手抱著個洋娃娃,一手拖著軍用雨衣,在駁岸上跑來跑去,她沒有方向,只是發狂似地奔跑,一邊跑一邊哭,那哭聲引起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
碼頭上幾個女民工追著小女孩跑,嘴里喊,別跑,別跑,你媽媽會回來的。旁邊有人認得慧仙,介紹說這小女孩昨天夜里就大哭大鬧的,學校里的每一個帳篷她都闖過,要找她媽媽。小女孩的母親不見了。起初大家不以為意,猜想做母親的是臨時有事,等到早晨,小女孩還是一個人,他們就認真起來,那穿軍用雨衣的城里女人,確實是失蹤了。幾個女民工手里分別拿著玩具,饅頭,還有一朵塑料花,踴躍地去向慧仙表達他們的母愛。可是慧仙反抗著所有人的憐憫和同情,拼命地往船上跑,她在一個女民工的手上咬了一口,又朝另一個臉上啐了一口,像一個靈巧的小動物穿過大人的腿縫。她跑到了一號船的跳板上,一上跳板就晃了一下,她站定了,對著跳板嚷,你別晃我呀,我找媽媽!她展開雙臂,像走平衡木似的繼續往船上跑,女民工們跟在她身后喊,你上船干什么?你媽媽不在船上。這船不運人走,只運人來的,千萬別到船上去!
孫喜明一家看見那小女孩在船舷上跌跌撞撞地走,瞪著驚恐的眼睛朝前艙里張望,嘴里尖聲叫喊著媽媽。孫喜明見狀連忙跑到艙頂,對著拖輪搖動一面白旗,拖輪的輪機剛剛隆隆地發動起來,又熄火了。孫喜明女人扔下手里的活,沖過去抱著慧仙,你是誰家的女孩?怎么在船上亂跑?盡管小女孩換了一件新衣服,紅格子娃娃衫,頭上的辮子也是新梳的,扎了蝴蝶結,孫喜明的兒子二福還是一眼認出了慧仙,他比他母親了解慧仙,奔過來介紹道,是她媽媽不見了,她把什么都弄丟了,她脖子上原來有個軍用水壺,丟了,她手上原來還有一塊小黑板,也給她弄丟了!
我聞聲趕往一號船時,好多船民都已經走在我前面。有人一邊走,一邊隔岸與碼頭上的民工討論那城里女人的去向。船上岸上,形成兩種不同的觀點。岸上的民工大多從農村來,從育女無用的邏輯出發,猜測小女孩是被母親故意拋棄了,有個民工還特意指出碼頭來往人多,好心人也多,他們家鄉的人丟女兒,最喜歡丟在碼頭上。船上的人也重男輕女,但他們普遍不贊成這猜測,也許是長年在水上,見多了溺死者,見多了投河輕生的人,所有船民對失蹤者的第一反應都不吉祥,任何東西消失不見了,他們都習慣從河面開始尋找,人也一樣。我看見春生和他父親,一個在船東,一個在船西,都蹲著朝船底下的水縫里看,看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整個向陽船隊都被驚動了,拖輪上的船員也爬到了機房頂上,手搭前額,開始搜尋周圍的河面。我匆匆走過五條駁船,五條駁船上都有人自覺自愿瞭望著河面上的漂浮物,船民在這件事情上意見一致,小女孩看來找不到媽媽了,那做母親的,一定是投了金雀河,尋了短見。
死人之事,永遠都是船家的忌諱,但是向陽船隊的船民們從來沒遇到過這么特殊的事件,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忌諱是無用的,也沒有辦法與她說理。小女孩有她的邏輯,她認定母親帶她坐船來到油坊鎮,離開一定也是坐船的。船民們告訴她,孩子,我們的船,只能運人來,不能運人走的,你媽媽不在我們船上。慧仙不聽,小小年紀就懂得去抓大人的破綻,她哭著叫道,你們騙人,船能運人來,也能運人走。
我看見慧仙在孫喜明家的內艙蓋上跺腳,她認為母親躲在那艙下,要把她跺出來。二福過來阻止她,你別跺腳呀,看你把我們家的艙蓋都跺壞了,要你賠的。孫喜明女人把兒子搡開了,干脆把前后兩個內艙蓋都打開,光明正大地讓慧仙自己看,孩子,你自己看,艙里哪兒有人,都是磚頭呀。
慧仙跪在船板上,腦袋沉下去,朝黑漆漆的底艙里張望,媽媽你在不在下面?媽媽你出來,快點出來!
小女孩呼喚母親的聲音聲聲凄愴,船民們聽不下去了,他們面面相覷,這可怎么辦好?這么小的孩子,什么話都聽不進去,什么話都說不得呀!德盛的女人抹開了眼淚,側臉去看德盛,德盛說,你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水龍王,變不出落水鬼來。德盛女人嚇得去捂德盛的嘴,不讓他說話,她自己低頭看著金雀河奔涌的河水,看得很感慨,忽然說,都怪今年的雨,都怪今年的水,水怎么就這么大?這大水害人呢,你們都試試,往這兒一站,離水近了,看看水這么大,人這么小,是容易想不開呢,也就是跳一下呀,什么都不煩心了。
拖輪的汽笛發出幾聲短促的鳴叫,他們在催促船民們趕緊解決小女孩的問題。可是誰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幾乎所有人都聚攏到了孫喜明的船上。王六指打量著河面上飛奔而下的枯枝敗葉,馬上對河水的流速進行了判斷,他突然說,人已經過五福鎮了,一定過五福鎮了。眾人起初不解其意,很快明白過來,王六指是說如果那女人投了水,尸首一定被沖到河下游五福以遠了,他們都不點破,只是扭頭,痛心地看著五福的方向。孫喜明女人一只手緊緊地拽著女孩,嘴里憤憤地喊起來,天下哪里有這么狠心的母親,這么小的孩子,扔下她就走了?地上有干部,水里有龍王,該來管管這樣的人,不管她往哪里跑了,都要把她綁回來。她沒想到自己的譴責惹怒了女孩,女孩掙脫她的手,小手啪啪地打著孫喜明女人的胳膊,怒聲叫道,綁你,綁你!
慧仙起初沒有注意到我。船上的女人都在爭相討好她,她誰也不要,那么多女人湊上去,熱情地張開雙臂,慧仙一個都不要,她似乎看出了孫喜明的地位,怯怯地站到了孫喜明的身邊。孫喜明有點受寵若驚,示意眾人說話小心說漏嘴,讓女人去拿糖果來給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