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羽再次回頭,卻見那也是個老熟人,太守府羣英之一、成都解元樊明心。古羽一愕,道:“明德兄怎麼也到北遼來了?”那樊明心一拱手,笑道:“叔元沒告訴你我也是北遼人嗎?”古羽恍然大悟,他能在成都科場考上解元,若沒有北遼背景,又怎麼可能,隨即也就微作一笑,轉回頭來。
樊明心在古羽身後一禮,當先發難道:“爲儀見了故人卻不見禮,這可不是你這明禮之人的作風啊?”古羽毫不退讓:“明德兄在成都有功名在身,在北遼又是什麼人物?”樊明心道:“白老闆店裡的幫工,受白觀主之邀來朝賀的客人,沒什麼身份,也不是什麼人物。”古羽道:“原來明德兄是白寫的弟子,失敬。不過既然你在北遼是白身,而香姐這柔然縣主,在北遼大小也算個爵位吧,何來我向你見禮之說?”樊明心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只得笑道:“爲儀果然犀利,再不是浣花溪時的不堪一擊。難怪董全知、梅仁化、龍氏兄弟全都敗在你手。誠如你所言,當時與你對戰的人,都已被你踩在腳下,還剩下的,也就我一個了,真是讓人唏噓啊。”古羽道:“想來那些人中,論辯論之力,怕也是明德兄實力最強,當時也正是你的一番朱熹之語,差點讓我墮入魔道。如今再次見面,我自然會小心應付。”
他二人一上來這來去數語,看似寒暄,實則暗流涌動,一個應答不慎,就會被對方抓住破綻。當真是高手過招、字字見血。現場也只有紅香、徐楊等少數幾個辯論高手能明白其中的兇險。紅香在一旁不自禁地緊緊握住古羽的手,爲他傳遞信心。
樊明心又道:“爲儀剛纔對大家說的話,似乎是在反對這種以投票的方式選擇最後的優勝者,也就是反對選舉的形式。那麼我想請問,你有比選舉更好的方式嗎?當然你可以說,考試也是一種,可演講和辯論,如何通過考試來進行?”
古羽道:“選舉的方式有很多種。天長觀所採用的,是由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命運。這些少數人或許是你們所謂的成功人士,但那就可以爲眼前這麼多人做決定嗎?京南學堂所採用的,則是一人一票制,每個人都有投票的權利,最後少數服從多數。可你又如何保證這每一個人都不受其他人影響,而獨立自主地投出自己認爲最合適的那一票?”
“這麼說來,爲儀還是反對選舉的。任何一種形式,總有它的弊端,你永遠無法設計一個完美的方案。”
“重要的不是投票的制度,而是投票的人。投票的人,必須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他要爲自己投出的這一票承擔責任,不管這一票最後成爲多數還是少數,他都已經做好準備去接受。如果是這樣,那麼不管哪種選舉方式,都是可行的。”
“責任?那麼如何才能讓每個人清楚自己的責任?或者說,不清楚自己責任的人,你就要剝奪他投票的權利?”
“責任並不複雜,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道德水準不受侵害,而不去管別人的事、別人的道德水準如何,這就是最大的責任。”
“哦?這倒讓我相當驚訝,這‘不利天下’的話,卻從爲儀這個儒門正宗的口中說出來?”
古羽當然知道,“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乃是道家楊朱的名言。樊明心這樣說,是想把他往歧路上引,他又豈能上當,當即辯道:“我這番話和道家之言大相徑庭,豈是楊朱那自私之語可比。每個人所珍重的,應該是心裡的‘義’,而不是‘利’。只珍重利的人,那不過是自私的人。孟子說:‘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橫渠先生說:‘利於民則可謂利,利於身利於國皆非利也’。所以,要利萬民者,對上位之人,則是要‘致誠心以順天理’,可對於普通人,則只要管好自己心中的‘義’,就是真正的‘匹夫之責’了。”
樊明心長長地“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道:“這話說得太複雜,我也聽不太懂。總之,爲儀的意思,每個老百姓都應該爲了自己心中的所謂‘義’而活著?”
“是!”古羽斬釘截鐵地回答。
樊明心彷彿深有所得,向著旁邊一個地方忽然一擺手,大聲喚道:“趕過來!”
就見不遠處有人趕著一輛驢車走了過來。在驢車的前部,伸出來一根木桿,上面懸著一捆鮮草。那草就吊在離驢嘴的不遠處,那拉車的驢不斷地伸嘴想要去吃那草,可始終夠不到,如此反覆施爲,那驢也就不斷地向前走著。圍觀衆人見此情形,都不自覺地鬨笑起來。
樊明心臉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提高了聲量喝道:“爲儀所說的‘義’,可與這拉車的驢所想要得到的草一致乎?驢沒有草吃就不能活,所以對於驢來說,草就是最重要的,是它心中的‘義’。普通老百姓也是一樣,吃飽飯對他們就是最大的‘義’。爲儀的意思我如果理解得不錯,就是說,老百姓都應該守住自己心中的‘義’,就如同這個驢想要得到它面前的草一樣。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這草它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反而卻讓它變成了你我奴役的工具。所以,如果按照爲儀的理論,每個人都堅持心中的‘義’,其結果就是每個人都將被更有權勢的人所奴役。事實上也是如此,那些所謂的道德君子,又有幾個不是一身孑孓、要看別人的臉色吃飯?”
他的話不冷不熱,箇中嘲諷之意卻表露無遺。古羽被他一喝,竟突然失了聲,再說不出話來。
圍觀之人也已停了笑,齊齊看向古羽。大家都知道,這纔是樊明心一直隱而不發的原因,他要的就是這一擊致敵的效果。旁邊的徐楊見他深藏如此狠辣後招,也是暗自佩服,微微地向他一躬身,以作敬禮。
古羽此時只感覺被這突如其來的驢車打得有些緩不過氣來。樊明心所用的,是真實世界中再平常不過的“狗拉雪撬”的寓言,他只是略作改動,換成了驢車。但在此時此境,卻格外貼合主題。古羽適才拋出的義利之辯,在他的《立身》一書中早已有所闡述。他本意是想在這辯題上與樊明心一戰,他自信在義理一道,自己絕不輸任何人。可沒想到,樊明心的能力和對自己的瞭解,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他並沒有硬接自己拋出的命題,而是跳出了這個自己設定的框架,另闢蹊徑,也就取得了出奇制勝的效果。
兵者,以正合,以奇勝。樊明心早已深諳此道。
古羽有些後悔自己剛纔不該如此激進,一下拋出太多的觀點,等於把自己的破綻全都暴露給對方,焉有不敗的道理。他越想越心驚,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應對,神情也僵住了。場中立時靜得鴉雀無聲。
身邊的紅香感受到了古羽的顫抖。她當然明白古羽此時的處境,沒有比她更熟悉古羽的了。樊明心故意出言令古羽轉入他自己書中的言論,然後再用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一戰,這是有備勝無備,顯然,其人是早把古羽當成了對手,誓要力戰勝之的。
紅香心裡明白,如若今天這第一陣就敗北,以後很難再有翻盤的機會。這時候,只有她能幫古羽了,所以她也開始緊張地思索起來。
驢?出身農家的她,對驢這種動物自然不會陌生,甚至還有相當的親近感。把人比作驢,其實也沒什麼不妥啊?
不多時,她心中已有計較,便回頭問旁邊的小美道:“你會趕驢不?”小美一怔:“趕驢?”紅香微笑道:“你上去試試?看看能不能趕得動這輛驢車?”
衆人見迴應的不是古羽而是柔然縣主,全都好奇起來。他們當然知道這位在中原外號“火娘子”的夫人,也有著相當不俗的實力,故而都對其的行爲充滿了期待。
小美也不明白紅香的意思,不過既然師孃吩咐,也就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在驢屁股上拍了一拍,讓它往前走。可那驢一開始本是在往前的,被小美這一拍,反倒站住不動了。小美見狀,睜大了眼好奇不已。半晌,她又跑去趕驢人那借了鞭來,在驢背上連抽數下,可那驢不但不往前走,卻倒反而連退數步,險些讓小美摔個跟頭。圍觀衆人這才明白紅香的用意,禁不住又一次鬨笑起來。
小美嘟著嘴道:“大師孃,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紅香笑道:“小美你沒在鄉下住過,所以不知道。這驢可是有這倔脾氣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爲什麼呀?”小美一臉的疑惑。
“就像剛纔樊先生說的啊,因爲它心中有自己堅持的‘義’,或者說,它知道自己做這事的目的是什麼。你還記得羽弟上次在天長觀對一衆拜師者說的話嗎?”
“嗯,當然記得。師父讓那些人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麼,然後堅持著去實現它。”
“沒錯。其實推而廣之,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這樣。據我的觀察,現在在北遼,沒有幾個人知道自己做一件事到底是爲了什麼。學生去學堂,不知道學習的目的是什麼;商人去經商,不知道經商的目的是什麼。更有甚者,兩個人在大街上吵架,吵了半天,卻忘了自己爲什麼而吵。”
她這幾句說完,停頓了一陣。在場衆人聽到她這番話,立即就想到了自身,俱是不自覺地點頭。看來,他們都犯了紅香所說的毛病。
紅香又是莞爾一笑,繼續說道:“那麼,他們爲什麼會這樣呢?答案很簡單,正如樊先生說的,堅持自我的人,都是被更有權勢的人所奴役的。所以他們感到害怕,就想著不被人奴役、而去奴役別人。於是他們迎合那些奴役他們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也變成那樣,其結果就是,他們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迷失了自己,忘記了當初的目的,變成沒有自我的人。”
“在我看來,被人奴役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個世上沒有人是絕對自由的,即便權勢無窮大的人,還要受天道的約束呢。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就是這個意思。道家面對這個問題,選擇的是逃避,而儒家面對這個問題,卻要像一個勇士一樣地勇往直前。因爲,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明白自己的理想爲何,堅持自我道德的高尚,你就總能樂在其中。所以羽弟要表達的,也正是要讓大家像這頭驢一樣,都有一副堅持心中大義的倔脾氣,那樣我們這個世界纔會更加美好。你們生丹道不是也一直宣揚人要像動物一樣生活嗎?這倒是和羽弟所倡導的不謀而合呢。”
她的話語中,自有女性的溫柔。語速不快、語調也很溫和。可她受古羽的影響極深,言語中的霸氣不自覺地就流露了出來。那氣勢,同樣是屬於一名儒者的,絕非是樊明心所能抗衡。所以,此時的樊明心,眉頭緊皺,全沒了剛纔的囂張。他沒想到,一向不露聲色的紅香,竟會如此一針見血,破了他準備良久的招式。他一時情急,竟然再沒了一句話。
這就叫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紅香用生丹道的教義去抗辯,立即成功地反噬了樊明心的精心準備所帶來的傷害。
紅香見這場面,心中一笑,便知自己已經成功挽回了敗勢。於是繼續向衆人說道:“剛剛羽弟還說想在這裡建一個社團,卻沒想到叫個什麼名兒,要不咱們就叫‘趕驢社’吧?誰要是有興趣,儘可以加入到趕驢社來喔。”
衆人一聽,原來古羽來這天長觀門口,是要在此成立社團,這就是要與天長觀攤牌了,人羣中立刻喧譁起來。不多時,就有已經在天長觀選秀中失敗的人上前要求加入。有了第一個,加入的人也就逐漸多起來。一個新的社團,對於這些夢想成爲人上人的逐利之徒,正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而此時,古羽則湊到紅香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