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便由胡苗理帶著諸女來到一個房舍門口。胡苗理道:“阿晴就在這屋裡,因爲擔心她哪天真個自殺了,所以小火在她身邊派了四個丫頭日夜看守。”林兒點點頭,道聲:“七妹和我進去”,便走進那屋中。
屋中陳設十分簡單,只一張牀、一張桌、幾張椅,以及角落處拉了塊布簾,想必是如廁之用。看起來,阿晴現在果然已經相當危險,所以胡苗火也不敢在她房中放任何有危險的東西。
再仔細看時,才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正蜷縮在牀的角落,雙手抱足、將頭深深地埋在兩腿間,兩腳赤.裸著、還不住地打著抖。在她旁邊,是兩個身著勁裝的丫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想來是生怕她出什麼事。
林兒一陣嘆氣,心想:“這女人的心死了,要再救活,真是難啊。”旁邊七妹則小聲道:“那些玩弄女人的男人真是可惡。姑娘還記得上回在西遼我們救過一個被強暴的女子嗎?後來我去看過她,情況就和這個阿晴差不多呢。”林兒道:“那個女子的情況我也知道,我曾讓美女試著去安慰她,可惜她的受創太重,也只能恢復個馬馬虎虎,要完全康復,實在太艱難了。”七妹道:“可胡苗村長的任務是治癒這個阿晴,姑娘能完成嗎?”
林兒搖搖頭,表示走一步看一步吧,就來到牀沿邊上,輕輕喚了聲:“阿晴,你好。”然而一喚之下,阿晴卻沒有半點反應。林兒無奈,又就手過去拉她,結果剛一觸手,阿晴竟突然將她手重重一甩,然後惡狠狠地擡起頭來,大叫了一聲“啊!”林兒乍一見她擡頭,原來她的眼中全是血紅,充滿了狂怒之色,嚇得林兒連忙退後兩步。七妹只道阿晴會對林兒有危險,趕緊閃身擋在前面。
那阿晴見她二人模樣,當即有如嘲諷似的,竟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直欲穿透九霄的雲一般,震得整個屋子嗡嗡直響。林兒也被她震得下意識將兩耳捂了起來。
阿晴見她捂耳,又是一聲冷哼,便不再出聲,再次將頭埋進了兩腿中。
這一番異狀之後,林兒這才定了定神,在旁邊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然後一面思索如何才能讓阿晴好轉過來。
只聽她道:“我知道,阿晴當年和我現在差不多,都只十幾歲,正是柔情似水的年紀。那時候,你認識了皇族出身的乞伏於勇。乞伏於勇不僅出身顯貴,而且勇武過人。他在你面前,既顯示出了強大的掌控力,又對你十分溫柔。這樣一個男人的魅力,哪是一個小女孩能抵抗的,你很快就被他徹底征服,併爲他生下了藏生。”
她說得並不快,一邊說,一邊觀察著阿晴表情的變化,想著如何才能把阿晴從心裡的深淵中解救出來。阿晴沒有擡頭,可是隨著林兒的話一句一句說出來,很顯然,她的內心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畢竟,林兒所說的,都是她曾親歷的事,樁樁件件,一一回想起來,她不可能沒有一絲的反應。
林兒明白,當一個人遭遇巨大的打擊之後,她會把自己那一段不安的記憶徹底封存起來,不願去回想。而要想治癒其內心的創傷,就必須首先將她內心封存的記憶重新開啓。
於是,她繼續說道:“後來,他雖然背叛你,你恨她入骨,出來把他的醜事說了一籮筐,但其實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叫因愛生恨,你本心裡還是愛著他的。所以,當上次在哥哥的宅子裡,你聽到他說他仍然愛你,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將全身心都交給了他。然而誰又想到,乞伏於勇身上流著的,是北遼皇族懦弱而頑固的血液,他始終無法爲你放棄一切,你這才終於知道了他以前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這讓你哪裡還受得了,於是就只能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
“啊!啊!啊!”
林兒還沒說完,就見阿晴忽然擡起頭來,對著天大聲地狂叫。這叫聲,是要阻止林兒繼續說下去。
林兒見她此狀,當即醒悟,剛纔那些話已經讓她的心理面臨崩潰的邊緣。她心中封存的記憶,無疑是最毒的毒藥,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侵蝕她最後僅存的一點真心,從此陷入癲狂。她的這幾聲狂叫,正是她自心中生髮出來的最後的抵禦。
想到這裡,林兒連忙住了口,讓阿晴盡情地叫著。連叫了三四十聲,她的聲音才略微小了一點,她眼中也由適才的血紅,變爲了模糊。原來那些狂叫,已令她的五官受到衝擊,不自覺地便擠出許多淚來。
林兒見她聲音變小,忙安慰道:“我不說了我不說了。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你都有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過太陽了。”
誰知阿晴聽到她這話,連忙向牀腳邊躲去,兩手更緊地抱住雙腳,生怕有人真的把她帶了出去。
林兒心想,她這是害怕見到世上所有她熟悉的人。因爲,她被她最愛的人傷得如此之深,才令她的心理變得如此脆弱,她有意識地封閉和保護著自己。
林兒看她模樣,苦思良久,這才小聲在七妹耳邊囑咐了幾句。七妹點點頭,便出了門去。
不多時,卻見七妹捧著一個大花籃走了進來,花籃中裝著的,便是剛剛她們在西門處見到的、程靈素墓前的那些小藍花。
林兒叫七妹把藍花一朵一朵地鋪在了阿晴的牀上,然後柔聲道:“阿晴你看,這藍花多美啊!我聽說,胡苗村自古以來的傳統,歷任村長都要在那無名氏的墓前種植這樣的藍花。不出意外,你在小時候也應該幫你父親種植過吧?”
阿晴聽得她言,這才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看見了牀上鋪滿的藍花,她的眼中頓時閃過了一絲異色。
這樣的神色,當然被正自敏銳觀察的林兒捕捉到了。她心中一喜,便知這藍花能奏奇效,忙補充道:“我猜你自小就一定很想問,這墓的主人是誰,爲什麼要在其墓前種這些漂亮的藍花呢?可是,胡苗村的人都沒有給你答案,對不對?”
阿晴被她這樣一引導,竟不自覺地微微點了下頭。
林兒輕輕一笑,續道:“說來也巧,小女的師父是江南醫俠,對醫界的史事自然瞭解不少。所以我知道,這種藍花,是專門用來剋制一種叫血矮慄的毒物的。把它培育出來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子,不知道阿晴你有沒有興趣想知道這段故事呢?”
阿晴聽到她這樣問,呆呆地看了林兒幾息工夫,不置可否。
林兒卻自然知道,她的心扉已經開了一條細微的縫。只要能這樣一點點地使力,終究能打開她的心扉。於是她又是一笑,便慢慢地講起了《飛狐外傳》中,關於程靈素的故事。
這一講,直講到了天色將晚。林兒的口才並不算很好,但她的心態平和,說起事來自有她的魅力。阿晴靜靜地聽著,並不去打擾她。可程靈素之於胡斐那特別的感情、那種奉獻的愛,卻深深地打動著阿晴的內心。顯然,這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直聽到程靈素爲了替胡斐排除三種劇毒,捨去自己的生命爲他吮血,阿晴這才忍不住問了句:“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呀?也許砍去胡斐一隻手臂,再慢慢替他解毒,也不至於從此天人兩隔啊。”
林兒見她終於被自己講述的故事感動,欣慰地點點頭,然後道:“其實,當你真的愛一個人的時候,是沒有必要在乎是否與他終身相守的。很多時候,我們所愛的,都是那個記憶中的美好而已。每個人都有優點和缺點,當你拼命愛著他時,你看不到他的缺點,可當你恨他時,則看不到他的優點。所以,那個人其實並沒有變,變的,只是你對他的感覺和要求罷了。程靈素是個聰明的姑娘,她其實知道,在胡斐的心目中,自己永遠只是一個二妹的地位,即便他因爲感動而接納了自己,那終究不是真正的愛。與其如此,她爲什麼不給他一個完整的身體,讓他去追求自己的最愛呢?”
阿晴聽到她這番話,不由得有些癡了。隔了半晌,才聽她喃喃地說了句:“我們愛的,都是記憶中的美好?”
林兒見狀,便轉身喚七妹:“叫她進來吧。”七妹當即出去,從門外領進來一個人,正是阿晴的女兒藏生。
林兒把藏生拉到自己身邊,然後道:“你記憶中那個美好的‘乞伏於勇’其實早已經死了。現在還活著的,是藏生,她是你記憶中的那個美好的象徵。你爲什麼不能把你全部的愛,都交到她的身上,而要去想‘乞伏於勇’那個已經不存在的人呢?”
阿晴甫一見到藏生,先是一愣,待林兒說完,竟就飛撲過來,將藏生緊緊抱住,然後嚎啕大哭起來。藏生還有些不明就裡,看到孃親哭,也就跟著哭了起來。
林兒看她母女模樣,心中終於一塊大石落地,然後靜悄悄地退出了房中。她知道,阿晴已經被她救回來了。
此時,她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正在迴盪:哥哥,我也是愛你的呀。可是,我們又什麼時候,才能相守終身呢?
(按:作爲一部完整的小說,用另一部小說中的故事來作爲重要的情節元素,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做法。爲了彌補這一點,我會把胡斐和程靈素的故事重新改編,放在本書的前傳中,作爲黃六如和子霞的故事。所以,沒有看過《飛狐外傳》的讀者,可將本回書中的程靈素自動替換爲子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