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薄暮,瀝瀝秋雨,茫茫煙樹。
幽深庭院內,我撣了撣頭發上的細雨珠兒,自己推門入內。
連下了兩日雨,非但戶外冷雨霏霏,烏云密布,屋內沒有點燈時,亦是昏昏不明。
因為下雨的緣故,沒有人注意我,所以我輕松出門,又輕松回來。
跳了湖又淋了雨,我迫不及待想要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可是才饒過簾幕,卻發現端坐在桌前飲酒以待。
我心虛了一下,可是馬上又恢復鎮定,我又沒有做錯事情,我憑什么要心虛。
“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冷聲問他。
他道:“你一直想問的問題我還沒有回答你,你可以再問一次。”
問就問,我正要聽他親口承認,我倒要看看他今日是不是良心發現。
“我父親是你害死的嗎?”
他回答的痛快:“是我。”
雖然早就知道答案,可是聽他親口說出,我還是難過得無以復加。
像我這樣愚蠢的人,世上也不多見了,他前些時日一力否認,我竟然還有幾分相信。
我又問:“出賣軍中消息的人,也是你嗎?”
他回答得也痛快:“是我。”
我深深冷笑:“你倒認得干脆。”
他緩緩起身,非但不覺愧悔,反而笑得肆無忌憚:“你想讓我認我就認,今天就算你問我你哥哥是不是被我殺死,我也認,只要你開心,就算我沒做過的,我也會特意做給你瞧。你看,我就是這么一心一意為你著想。”
我沒有問哥哥,可是他居然提到哥哥,我養傷的時候他雖然一直告訴我哥哥平安無事,可是見他現在的模樣,我還是立刻擔心起哥哥的生死。
“你真的殺了我哥哥了嗎?”
“是,今天就讓他死。”
我分不清他說得究竟是真是假,但是關心則亂,我轉身即走。 Wωω ¤Tтkд n ¤C ○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聲音猶如如戶外秋雨一般陰沉彌漫。
“出了這個房門可別再回來找我。”
我霍然轉身,又急又怒:“你真的殺了我哥哥嗎?”
他的聲音依舊冷冽,好像是在強忍憤怒。
“你脫下衣服躺到床上,我在床上告訴你。”
“你……你……”
他居然如此直白地說這種話。
我怒火攻心,腦中一片空白,已想不出任何詞語來表達憤怒。
李齊鹿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能夠忍,可是李容楚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非但不能忍,我還無比得憤怒,我非但無比的憤怒,我還無比的傷心。
強行用冷靜壓制一切情緒,我們兩個已經要徹底決裂的時刻了。
此時此刻,我萬分后悔當初把他從北涼救回北疆,更后悔用自己十年的壽命為他續命。
如果不是因為他,北疆不會被一場大火焚燒,我的親人也不會死于非命。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話是徹徹底底的錯了,救惡即是作孽。
孽由我來做,就得由我來結束,多半我會死在他手中,但是即便是死,我也不能毫不作為。
如果我毫不作為,我連死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死后到了地下,我沒有任何顏面面對我的親人。
我隨身攜帶著短劍,事已至此,我拔劍出鞘。
“既然你肯承認你所做的一切,那么就拿你的血來還債吧。”
他的面容如海浪沖刷過的沙灘,平靜的沒有一絲表情。
“你真的要殺我?”
我將手中利劍指向他的心臟,利刃在昏黑中發出一道寒光。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手也在顫抖。
“你騙我那一日就應當料到有今日,拔出你的劍動手吧。”
他定定地注視著我,沉默不語,片刻之后卻大笑,笑極而怒:“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我可以死在你手里,但那一日卻是我們同生共死之時。”
他不出手我出
手,我怕自己會心軟,不敢多做停頓。
可是我的劍才刺向他,他就閃身避開,我還沒來得及回身,他已用掌在我背上一擊。
我的劍是他一點一滴教導出來,他太知道我的軟肋在何處。
我不知道他打中我的什么穴位,身上的力氣開始一點一點從流失。
原本輕快的短劍變得沉重,使得我再也握不住,繼而“哐當”一聲從我的手中跌落。
我望著跌落在地的短劍,大驚失色,一時之間什么也不想,只顧跌跌撞撞地向外逃。
室內的擺設器物被我撞亂一地,我跌倒站起,跌倒再站起,等我踉踉蹌蹌走到那厚重的簾幕之前,已然心跳加速,大口喘氣。
這樣的情境之下,我唯有攥著身后的厚幕勉強站立。
他輕而易舉地走到我面前,伸手托著我的下巴看向他:“你既然一心一意想做世子妃,我就成全你。”
這還是第一次我從他的目光中看到瘋狂,瘋狂的他令我感到害怕。
我轉身想要再逃,他冷冰冰地扔一句話過來。
“我有法子讓你哥哥變成一堆白骨——他和你沒有一點血脈關系,他卻得為你丟掉性命,他還真是夠倒霉。”
我的腳步再次被他困住,他從后面走來,手滑到我的頸項,最后手背停在我臉頰輕輕摩挲。
我竭力掙脫著,可惜不知幾時他已將我整個身子圈入他手臂之中。
他別過我的身子,抵著我的額,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我:“你居然去找他,你稍有點腦筋就會知道,我絕對不可能讓得逞。你是我的,以前是我的,現在是我的,遲早都是我的。”
我的手從長長的簾幕上垂落,整個人被他控制他胸前。
他趁我無力反抗的時候劈頭蓋臉吻一氣,我能感覺得出他的吻夾雜著多少憤怒。
可那時的我只能感受到他的憤怒,并沒有感受到他的傷心。
“你放開我,你不準碰我,你放手……放手……”我語無倫次,身體難得聽從意識,將心中的痛恨狠狠地甩出去。
悶沉的房間里發出清脆的巴掌響、撞擊聲。
巴掌是我打的,撞擊是他將我扔在床上。
他放下的床幃,我的世界陷入更深的黑暗。
風聲瀟瀟,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泠泠敲打著寂寥的屋瓦。
滾燙的一滴淚順著我臉頰滑落,我無聲啜泣。
我默默地等著他自己回心轉意,可是他卻始終沒有停止。
我心里充滿了失望,我聲音顫抖地說:“你這樣對我還算是一個人嗎?”
然而我的話一點也不能回轉他的心意,反而將他激怒:“在你心目中,人人你都不恨,人人你都相信,卻唯獨認為我十惡不赦。好,既然你也和別人一樣看待我,那我就作惡多端、十惡不赦給你瞧個夠。”
他捏著我的下巴,縱情地吻著我的唇,唇齒間有血腥的味道。
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絕望,就算身陷茫茫沙漠,前無出路后無退路,我也不曾似今日這般絕望。
我虛弱地躺在他身下,唯有淚水成串地滾落。
我的淚水把他驚醒,他茫然的看著我,我無意識地喃喃:“把我埋在石榴樹下。”
因為石榴樹下分別之前,都是美好的回憶。
如果當初沒有和姐姐分散,我就不會知道真相,如果能夠永遠活在欺騙之中,永遠不知道真相,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他聽了我的話目光緊縮,但是攥住我肩膀的手終于還是松開了。
他起身,遠去的背影在昏沉中顯得模糊,這是我在北涼看到他的最后一眼。
《李容楚的自白》
他用死亡來逼迫我,我終于還是放棄。
外面的雨還在下,回到我暫住的房間,我仍舊在喝酒。
酒精可以讓我麻痹,可以讓我暫時忘卻。
離山上的日子才是我們渡過的最幸福的時光。
我們每日除了練劍就是練劍,這里沒有外面的紛擾人,沒有外面的爭斗心,唯有歲月靜好的與世不爭。
那時姜將軍已經嗅到一點戰火的味道,所以我要將她帶到離山,將軍并沒有阻攔。
那時的我在他心中依然是滄國的皇子,然而我已知道我并不是。
攝政王所做的一切是我絕對無法理解的,為了滄國的皇位,他竟然不惜犧牲自己唯一的兒子。
這其中的無辜的人除了我,還有真正的七皇子。
他從敵國的質子變成攝政王府的世子,他原本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前途錦繡,可是轉眼之間他就從最高的頂峰跌入泥土之中。
他沒有一下子跌得粉身碎骨已是萬幸,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又讓他如何面以平靜的心態面對以后的人生?
同樣,在離山上的我也想不到我會回到攝政王府。
攝政王我自小就認得他,可是他竟然是我的父親,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
以滄國質子的身份忍辱負重地活了十幾年,驟然發現一切沉重的背負原本都不屬于我,我的人生徹底活成了一個笑話。
曾經的她是個心境明媚的女孩子,有父母親人的呵護,有情人的珍愛,可是無情的戰火焚燒了她的似水年華,如今她的心境斑駁的一碰就碎。
得知她的親人離世之后,我曾暗暗發誓,以后的歲月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她,用溫情來化解她的仇恨,彌補她所經受的喪親之苦。
然而我想得太簡單,仇恨已經深入她的五臟六腑,她甚至不惜與王世子聯手來對付我。
于她而言,我不再是她一心想嫁的丈夫,而是她家破人亡的仇人,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死亡與我抗衡。
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該放她離開離山,或者當初石榴樹下我就不該與她分離。
一起回到盛京,北疆的結局或許不能改變,但我們之間一定是另一番模樣。
我不愿再多想一點,酒力的作用下,我漸漸沉入睡夢之中。
夢也是噩夢,夢中的她滿身鮮血,隱在迷霧之中對我說我們來生再見。
我從噩夢中驚醒,桌上亮著燭光,燭光對面站著夏立人。
夏立人的手臂還放在我的身上,看樣子我是被他晃醒的。
夏立人臉色不好看,他見我醒來,急切地說:“大事不好,攝政王要殺死姜姑娘。”
我驀地起身,正要出門攝政王推門而入。
明亮的燭光下,我看清他身后帶著兩個親隨,兩個親隨手中拖著一個傷痕累累的人。
我才看了半眼就認出那傷痕累累的人是她。
仿佛是利箭刺穿心臟的疼痛,我不管不顧地沖過去,從他們手中搶下她。
她渾身上下被打得皮開肉綻,我搶過她后不敢用力抱她,她的身子便如死人一般直往后栽。
我急忙接住她,輕聲在她耳邊呼喊她的名字,她雙目緊閉,沒有任何反應。
我猛然抬頭,身體里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刻骨的痛恨。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面對我的質問,攝政王不以為意。
“她做錯了事情就當受到懲罰,你放心,有了今次的教訓,她再不敢做任何對不住你的事情。”
“是,有了今次的教訓,她也可以徹底對我死心,我真該謝謝你的大恩大德。”
原本我就在難以挽回的生死線上掙扎,攝政王此舉,連我最后的機會都給扼殺。
攝政王還是一副從容的姿態:“你的擔憂為父早已為你想到,你只管放心,我命人打斷了她的經脈,等她醒來她想逃也無處可逃。”
“你說什么!”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她除了外傷還有內傷。
他居然命人打斷她的經脈,她昏迷之前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痛楚?
攝政王全然不在意我的態度:“你今日雖恨我,但等你娶到她的那一日,你會謝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