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額不足
“我?”我一愣。
一時不知道他的話是什么意思,正想再問問清楚,卻見狐貍又朝我勾了勾手指:“拿來。”
“什么?”順著他的目光低下頭,我看到手里那串被我捏得很緊的鏈子,白生生一串閃著顫巍巍的光,玉似的。
挺怪,剛才怎么就沒發覺它有那么漂亮。
“干嗎。”掂了掂握進手心,我看看狐貍。他正朝我這邊走過來。
“這是哪里來的。”他問。
“買的。”
“哪里買的?”
“狐貍,你審問呢?”
“我看看。”說著話,人已經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攤開。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鏈子不等開口拒絕,手心里突然一空,而面前狐貍的手掌里咔拉一聲脆響,指尖一轉,鏈子在他掌心扭出一圈漂亮的弧度。
“狐貍,你這是在干嗎。”
“借來看看。”
“你答應過不在這里用你那些下三濫招式的。”
“有嗎,”抖了抖耳朵,狐貍嘬著牙齒笑:“什么時候?”很奇怪的一個現象,雖然說狐貍和狡猾總是聯系在一起,但不知道為啥,有種狐貍只要一得意就容易藏不住自己的本相,比如我家這只,據說活了幾百歲了都。那么老精老精一只狐貍都改不掉這種本性,所以通常來說,這種動物的心態還是比較好掌握的。
“簽合同的時候。”
“哦,”點點頭,指尖踢里嗒拉在骨墜間一陣撥弄,半晌,突然抬起頭,一雙原本就狹長的眸子微微瞇起,線似的兩條彎得很詭異:“寶珠,你上課要遲到了。”
墻上的鐘正指五點,我一個激靈。
當下也顧不上問他要回手鏈了,趕忙沖進房間去拿包。我讀的夜校上課時間是六點,從家出發到學校,如果碰上堵車的話,一個小時恐怕不止。而原本在這方面就記錄不良的我,再多幾條遲到記錄,怕是真要影響到考分了。
出來的時候,狐貍的腦袋還沒恢復人形。
而顯然它對此一無所知,一手捏著鏈子,低著只毛茸茸的腦袋,撲哧哧笑得很開心,這讓他看上去很呆。可惜無論我私下怎樣惡毒地期望他這種呆樣能被別人看到,外人眼里的狐貍,永遠好看得讓人流口水。
突然很想把他那對大耳朵拔下來,看它們抖得那么快樂的樣子。
因此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故意用力吸了口氣:“狐貍,你身上什么味道來著。”
“甜心小姐唄。”提到身上的香水,一雙細眼睛瞇得更彎曲。
“怪不得家里蚊子蒼蠅少了很多啊,狐貍,我不在家的時候多用點,順便把帳本上殺蟲藥水那一項替我勾掉,謝謝!”
“好的。”狐貍很快樂地應了一聲。而我以最快的速度沖出家門。
門剛在身后合上,不出所料,里頭一聲尖叫:“殺蟲藥水?!寶珠!!!”
“你給我站住寶珠!!”
“站住!!!”
路上的交通比我想象中要順暢,這可算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跡了。所以趕到學校的時候,離上課時間還早了十分鐘。
學校是百年老校,據說有著最資深的教師隊伍,當然,也有著最“資深”的校舍建筑。那些表面刷著新石灰,里頭終年散發著廁所味道的教學樓,那些一走進去,頭頂就被樹葉遮得不見天日的小道,那些爬山虎厚得能當棉被使的墻壁…
…冷不丁一兩道影子從那些還裝著五六十年前鐵柵欄的窗戶里閃過,你都無法肯定自己見到的,感覺到的,究竟是人影,還是別的一些什么東西。
教室里燈很亮,那種我從小就不喜歡的蒼白色,伴著交流電嗡嗡的聲音,映得人臉一個個都死灰死灰的,像幾天幾夜沒睡好。
有人桌上堆著水和零食,多是些女孩,備著課間或者課上吃的。夜校和日校生不同,大多是些工作了的,早忘了學校里紀律那一套,老師也不會像對待白天正規學生那樣嚴格,所以帶著零食上課已經成了夜校里的默認傳統。不過這些東西我是從來不準備的,即使天熱跑過來再熱,我都可以一點冷飲都不碰,上課三個小時,能不上廁所就盡量不去上廁所。
也許有人要問我為什么。其實很簡單,想必都聽說過那些學校傳聞吧,比如廁所哭泣聲,紅馬甲,人頭拖把之類的。有的人信這個,有的人聽著一笑了之,而我要說的是,有些東西的確只是傳聞而已,好事者編來嚇人的,而有些東西,虛也好,實也罷,它確實存在。或許離得很遠,也或許就近在身邊。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堅持不在這里上廁所的原因。
只要有可能,我想盡量地不要看到那些東西,即使在周圍都是人的情形下。
“寶珠!”正找著座位,有人伸長了手招呼我。
是平時經常坐一起的林絹。林絹是個有錢的閑人,高中畢業后就被一富翁給包了,二十歲時自己包了個情人,經常是一半時間跑富翁那里賺錢,一半時間上情人那里花錢。到這里來上課,美其名曰充電,其實是為了打發兩個情人都不在時的孤單。
經常的她會鼓動著帶著我逃課出去逛街腐敗,而且每次都是她買單。所以雖然每次我都會為浪費了一堂課的錢而愧疚,卻又總是抵擋不住這個家伙的誘惑屁顛屁顛跟了去。傷腦筋……
“坐坐!”見我朝她走過去,林絹用力拍了拍身邊那張空座。邊上幾雙視線當下被她的聲音和動作吸引過去,又在極短的時間里至少在她臉蛋和胸脯上游移了三四圈。
“今天怎么那么早。”似乎沒有留意到那些目光,林絹在我坐下后抬手掠了下頭發。一些清脆的聲音隨之從她手腕上響起,于是我終于留意到她那只已經在我眼前晃了好幾次的手鏈。
相當別致好看的一只鏈子,由好些串不知是瓷還是玻璃的墜子組合而成,隨著她的動作在手腕上輕輕晃動。琳瑯撞擊,色彩斑斕,映得她本就好看的手腕透明似的白。
“今天路上順。手鏈新買的?”隨口問了一句,她的眼神登時亮了起來。
“我老公從新幾內亞帶來的,好看吧。”通常,林娟把那位有錢的大老板叫老公,花她錢的小白臉叫我家寶貝,借以區分以免興頭上叫錯。
“好看。”
“是吧,是吧,有價無市的古董呢。”一邊說,一邊瞇著眼睛幸福地摸著手鏈。簡直和某只狐貍自戀時沒什么區別。
有時候,林絹和狐貍還真是很像的,比如兩個人都很好看,兩個人一聽到別人說他們好看,都會洋洋得意。這也大概就是全班那么多人,為什么我獨和她走那么近的原因吧,某些方面來講,她和狐貍一樣相處起來不用太費心。
“嘖,寶珠,老早就想說了,你手上這串很久沒換過了吧,式樣蠻老的。”
總算欣賞完了自己的,她又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手上那串珠子上,在老師滔滔不絕開始講課的時候。
夜校老師講課的時候似乎永遠是只管著自己的,一股腦地照書宣讀,不管底下的學生究竟在做啥。聽不聽在你。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確實,有些年頭了,和我歲數一樣老呢。當年被姥姥掛在我脖子上,長大了不能繼續掛脖子,被我絞了絞,弄成兩箍纏在了手腕上:“是啊,我姥姥送的。”
林絹白了我一眼:“不是我要說你,你今天穿的衣服,和這串珠子配起來簡直搞笑透了。”
“大姐,知道我窮,不要老打擊我好不好。”
“一般店里十幾塊錢就能買到一根和衣服搭配用的手鏈了,窮不死你的好不好。”
“那也要有那閑工夫去逛的是不是。”
“你在說我很閑?”
“我啥都沒說,姐姐。”
“切。你這小白,什么都不懂。首飾這東西,可講究了,有些人穿衣服講究品位,往往疏忽了身上的裝飾,其實這玩意越小,越能看出一人的品位來,知道不。”
“絹啊,你干脆去開個個人儀表培訓班吧。”
“你損我啊。”
“夸你呢。”
“嘿嘿。其實,我這串還不算好的。我老公說,他在南美有一次見到過一種真正的極品手鏈,那才叫好看。”
“極品?什么樣的。”
看到我有點感興趣,她朝兩邊看了看,故意壓低了聲音:“骨鐲聽說過不。”
“古鐲?是什么,骨頭鐲子?”
剛問完,又換來林絹一頓白眼:“說你小白,你還真白上了。骨頭的鐲子,有人把那種不值錢的東西當極品嗎?”
“那是什么?”
“所謂骨鐲,其實是舍利。舍利是什么你知道不。”
這回換我白了她一眼:“據說我比小白稍微聰明一點,還知道舍利是啥。”
她嘻嘻一笑。眼瞅著老師朝她方向瞥了一眼,迅速抬高書本,壓低腦袋:“佛家有佛骨舍利,那串手鐲,是用十二顆佛骨舍利串出來的,據說全世界也不過就那么一兩串。”
“是么,啥樣的,你見過?”
她點點頭:“老公給我看過照片,對了,照片我手機里存著,要不要看看。”
“要。”
伸手進包,片刻,林娟摸出了她的手機。
我瞅了一眼:“嘖,又換了。”
“最新款嘛。”
“你當換衣服吶。”
她沒理我,半晌,把手機往我眼前一送:“就它。”
我接過來朝屏幕上看了看。
也就那么片刻的工夫。之前嘴上還掛著剛才嘲弄林娟的笑,直至那張圖從屏幕上跳進眼里,我不由自主一呆。
屏幕上一張小小的照片,漆黑色的底,上頭一串白色的手鏈,手鏈是由十多顆大小不一形狀不整的小粒骨狀物串成的,關節分明,紋理清晰,在燈光的照射下閃著一層珍珠般溫和光潔的白光。
很古樸的一串鏈條,雖然我不清楚林絹所指的極品的美,到底體現在它的哪一方面,但我絕對可以肯定,這玩意兒,它讓我很有眼熟感。
“喂,林絹……”又仔細看了看,我聽見自己開口。
“干嗎?”
“下次來上課幫我個忙吧。”
“什么忙?”
“我有樣東西,我想讓你幫忙看看那是啥。”
“嗯。”隨口應了我一聲,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因為這會兒她全部的心思正放在新來的那條短消息上。我百般無聊地抬起頭。正考慮是不是得認真聽會兒課了,朝老師這里看了一眼,隨即卻驚得差點把手里的書丟下地。
講臺上那位老師和往常一樣正面無表情端坐著分析那篇英文短文,燈光下一張臉很白,和這里所有人一樣,看上去像是幾天幾夜沒睡好。當然讓我驚得幾乎把手里的書掉下地的,并不是她這張臉。
就在她講臺邊,確切地說,就在她腳下,一個身影抱著膝蓋坐著。
十六、七歲少女的模樣,同樣蒼白的一張臉,卻因著全身火一樣紅的一套棉襖子,顯得格外的刺目和怪異。
這可是七月流火的天。
我突然意識到我看到了什么,但在這地方能看到這種東西,不太可能。
怎么可能……
它看上去至少……
正盯著它的方向看著,那東西突然象意識到了什么,原本低垂著的頭一抬,兩只眼睛直勾勾盯向我。
我被它嚇了一跳。
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再朝那方向看去,身影卻不見了。老師站起身開始在黑板上寫東西。裙擺隨著她的動作一飄一蕩,就像剛才蜷在她腳下那個瘦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