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金融業(yè)不如西方，這純粹就屬于刻板印象。

先說異地匯兌業(yè)務，唐代叫飛錢，宋代叫便換，明清叫會票。也就是俗稱的票號、票莊。

具體說說朱氏父子的大明，民間金融系統(tǒng)延續(xù)自北宋。

在城市里，銀鋪兼營存借款業(yè)務，同時也做金銀首飾生意。

比如李邦彥的父親，就是搞這玩意兒的，說起來是銀匠出身，其實人家屬于一方富豪。

在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則有錢米店、錢布店，可以搞錢、米、布兌換，也可以存款和借錢。

北宋在收取各種賦稅時，地方官吏故意坑害百姓，一會兒只收實物稅，一會兒又只收錢。例如夏糧征收，今年突然只收絹布，明年或許就只收別的。

老百姓為了應稅，就得去錢米店、錢布店兌換。

鄉(xiāng)鎮(zhèn)小店如果兌換不過來，哈哈，就得去縣城指定店鋪兌換，官吏和店家趁機聯(lián)手賺一筆。

而在商業(yè)發(fā)達的地區(qū)，存錢也是給利息的，不要以為存錢都要收保管費！

另外還有當鋪，宋代叫做長生庫、質(zhì)庫。

這玩意兒可老狠了，不僅能夠典當死物，還能典當牲畜、奴婢等活物。

并且，當鋪也兼營存款、放貸業(yè)務。

……

御前會議。

今天討論整頓全國金融行業(yè)。

閣部院重臣陸陸續(xù)續(xù)到來，喝茶聊天等著皇帝和太子駕到。

幾米長的會議桌空無一人，全在隔壁的休息室等待。

休息室為兩間偏廳，既有桌椅板凳，也有沙發(fā)形狀的木榻。

“咦，這是何物？”

已升為工部尚書的秦檜，摸著墊在榻上的布料，仔細品味觸感：“應是一種絲絨，卻似乎更厚實、軟膩、暖和。”

此言一出，重臣們都把目光投向椅子和榻床，所有能坐的家具全都鋪了一層。

戶部尚書方孟卿說：“漳絨（天鵝絨）。”

眾人都去撫摸體驗，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越摸這玩意兒越喜歡。

閣臣趙佺問道：“哪里能買到？價錢如何？”

方孟卿說：“產(chǎn)量稀少，價格昂貴。南方水汽重，尤其是廣東、福建，銅鏡都得罩上絨布鏡衣防潮。這兩年，江南棉花越種越多，有人把棉紗、棉布賣去福建。漳州產(chǎn)的絨布鏡衣最好，有漳州工匠見到棉紗之后，于是就突發(fā)奇想，用絲和棉來混紡絨布。”

“就做出了這種漳絨？”李含章問。

“不錯。”方孟卿點頭說。

天鵝絨的基本工藝很古老，中國這邊至少始于西漢，西方則始于更早的古埃及。

但工藝歸工藝，而產(chǎn)品歸產(chǎn)品。

中國一直到了元代，由于棉花變得常見，工匠們自然而然的，就把棉紗用在古老工藝上。

絲與棉相結(jié)合，真正的天鵝絨誕生了！

并且隨著大航海，中國的天鵝絨傳到歐洲。這玩意兒比絲綢還牛逼，歐洲那些國王的王冠，包括極盛時期的大英帝國王冠，都紛紛采用天鵝絨作為基礎(chǔ)材料。

甚至連歐洲作家形容女子的肌膚，也經(jīng)常是“天鵝絨一般光滑柔和”。

方孟卿說：“漳州知府把這種絨布送來，雖然官家不準地方進貢，但還是花錢買下了這批漳絨。一些是皇室出錢私用，一些是戶部出錢公用。官家還鼓勵漳州工匠，說可以多產(chǎn)這種絨布。”

眾人聽明白了，這種漳絨剛剛興起，產(chǎn)量著實非常稀少就算有錢都買不到。

柳瑊忍不住追問：“戶部是什么價錢買的？”

方孟卿說：“一兩漳絨，二十貫錢。”

休息室里都是當朝大佬，聽到這價錢也不禁咋舌。

所有布料，通常以“匹”為單位。

一匹絹，大約兩三貫錢。

一匹綢，大約三四貫錢。

一匹綾，大約四五貫錢。

以上，皆為正常零售價。

一匹上等蜀錦，則要一百多貫錢。

只有最極品的錦，才會稱重量售賣，以“兩”作為計算單位。

方孟卿說一兩漳絨二十貫，那么大概就是二百多貫錢一匹。這東西賣得竟比上等蜀錦還貴！

當然，價錢肯定會降。

因為工藝太古老了，并非啥獨家秘訣。

如此昂貴的價格，必然有人買去分析，只要屬于專業(yè)人士，很容易就知道是咋紡出來的。

產(chǎn)量提高，價格下跌，一直跌到比蜀錦便宜許多。

但天鵝絨還能繼續(xù)改良，可以增強其亮度，再織出各種圖案。頂級的天鵝絨，到時候也不比蜀錦便宜。

眾人坐在天鵝絨毯上，一邊撫摸絨布，一邊閑聊打趣。

“那些奸商，這回可慘得很啊。”李含章幸災樂禍。

蕭楚說道：“太子英明。王荊公想要打擊奸商，卻落得罷相下場。而太子卻是兵不血刃，只調(diào)來點軍布就把富商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了東京交易所，只要朝廷緊盯著，今后他們還想壟斷就不容易了。”

這段時間的期貨風波把大臣們看得頭暈目眩。

腦子正常的官員，都沒有參與炒賣期貨。

他們堅信太子會出手，一旦跟風炒貨，稍不注意就血本無歸了。

雖然他們猜到了結(jié)局，但整個過程卻出乎意料。

太子沒有動用行政力量，只是在最高點砸單而已。甚至砸出的軍布貨單都不多，再引誘散戶拋單之后，太子的人就很快撤離，而市場布價還在慣性暴跌。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四兩撥千斤”。

王安石被搞下臺都沒解決的問題，稀里糊涂就被太子給搞定了。

其中原因不難想明白，王安石面對的是一整個利益集團。而這些利益集團的核心，早就在改朝換代時打掉了，去年的大案更是掃清殘余。

大臣們完全沒想到的是，太子在收尾的時候，居然順帶打擊高利貸，讓無數(shù)虧本散戶有了一個宣泄口。

“唉，老了，跟不上太子的步伐。”翟汝文不禁感慨。其實他不老，還沒滿六十歲，稱得上是年輕首相。

但包括翟汝文在內(nèi)，諸多閣部院大臣們，確實感覺跟不上時代，似乎是在被皇帝和太子推著走。

首先是學術(shù)和觀念的革新，大量“雜學”被引入科舉，就連天文地理都對民間放開。

接著又是關(guān)稅改革、攤丁入畝、吏役改革、設立交易所……

一系列亂七八糟的新事物，沖擊得舊式官僚眼花繚亂。

要知道，當初宋徽宗在全國推廣算學校、醫(yī)學校，無數(shù)官員都大呼離譜。這些放在大明新朝，只不過是基本操作而已。

醫(yī)學校雖然沒有全面鋪開，但開封、洛陽、杭州、成都，已陸陸續(xù)續(xù)建起四所醫(yī)學院。接下來還打算在廣州、南昌、桂州、揚州等地設立。

醫(yī)學院的研究內(nèi)容和學習課程，略懂醫(yī)術(shù)的翟汝文也去看過。

一個顯微鏡，就把翟汝文給震住了！

他親自觀察了肉眼不可見的小蟲子，回家之后喝水都覺得臟，從此嚴令家人不得再喝生水。

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蕭楚，卻朗聲笑道：“今之華夏，可謂日新月異，老朽恨不得年輕二十歲。不為別的，就想看看大明能變成什么樣子。”

李含章說：“重現(xiàn)漢唐，超邁漢唐！”

“哈哈，然也！”蕭楚大笑。

蕭楚入閣以后，似乎沒干啥大事兒。

但許多制度、法令、學術(shù)上的事情，其他閣臣如果拿不準，都會向蕭楚請教再決定。只要是蕭楚幫忙把關(guān)的內(nèi)閣票擬，送到皇帝和太子那里基本不會被打回來重做。

漸漸的，蕭楚更像是首相，翟汝文反而被壓住。

只不過蕭楚不攬權(quán)，這老頭兒無妻無子，自己又活不了多久，他攬權(quán)過來能干啥？

“皇帝駕到！”

“太子駕到！”

……

父子倆一路閑聊著進來。

朱國祥說：“那些猶太人，打散之后應該能很快同化吧？”

“身上沒錢了，又是獨門獨戶，他們怎么可能傳教？”朱銘說道：“猶太人最大的武器就是錢，再通過婚姻血緣來壯大族群。像那個最有錢的猶太人李氏，這次抄家扔去幽州，得老實學種地才能活下來。就算特別能經(jīng)營，二十年后頂多也就變成一個小地主。”

朱國祥說：“那就好。”

因為身邊有太監(jiān)，朱銘不便提及姓名：“得學學那位，咱明年就頒布詔書，遠來異族不得同族結(jié)婚。逼著他們跟漢人通婚，兩三代之后全得漢化。”

“聽說廣東多黑奴。”朱國祥道。

朱銘說道：“我仔細問過，多數(shù)是南洋來的黑奴，而且全都是男的。就連最窮的漢家女，也不會嫁給黑奴，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看。前宋這一百多年，廣州還沒出現(xiàn)過土生黑奴。只要沒蔓延開來，朝廷不用去管。”

父子倆來到議政廳，閣部院重臣已站在會議桌旁，齊刷刷對他們作揖行禮。

朱國祥坐下說道：“今日的會議，由太子主持。”

眾臣聞言，都生出想法。

因為最近皇帝越來越不管事了，啥都交給太子處理，今天甚至讓太子主持御前會議。

大明的御前會議，其實就是唐宋的小朝會。

朱銘也不客氣，說一些開場白，很快就進入正題：“接下來，要順勢整頓全國金融行業(yè)，也就是典當、匯兌、存錢、放貸、兌換等相關(guān)生意。不僅是在開封，全國都要整頓。”

“第一，奴仆的雇傭契書，不準用于抵押與典當。人是人，不是貨物！”

“第二，最高借貸利率，以《大明律》為準。”

“第三，允許私商承辦鈔鋪（紙幣兌換）。”

“第四，在六大市舶司所在地，以及江陵、江州（九江）、揚州三地，嘗試發(fā)行大明寶鈔。不強迫商人來認購，一切全憑自愿，大宗交易他們肯定用寶鈔更方便。”

古代社會，再怎么規(guī)范金融業(yè)，也就只能做到這些了。

像存款準備金什么的，根本沒法收取。

官吏能借此把相關(guān)店鋪搞破產(chǎn)，小老百姓就更沒有存錢、借錢的地方。

而且也沒必要收取保證金，百姓愿意去存錢的店鋪，必然在當?shù)貙嵙π酆瘛⑿抛u極佳。

至于允許私商承辦鈔鋪，是為了推廣大明寶鈔，同時方便商民的經(jīng)濟生活。

鈔鋪早在北宋初年就存在，店內(nèi)存放著大量紙幣。

有商人要外出做生意，或者百姓要出遠門，金屬貨幣不易攜帶，于是就拿著金屬貨幣到鈔鋪兌換紙幣。鈔鋪一般會收取3%的手續(xù)費。

只不過隨著紙幣崩潰，那些鈔鋪全都關(guān)門了。

大明朝廷用于發(fā)行兌換紙幣的寶泉局，不可能在每座城市都設立，因此就可以借助私營鈔鋪來解決。

即朝廷在需要發(fā)行紙幣的省份，選兩三個大城市設立寶泉局。

其余的小城市，則有私商開辦鈔鋪。

私商前往寶泉局認購紙幣，再拿回自己的小城市，幫著朝廷搞紙幣發(fā)行和兌換。

“誰有異議或者補充？”朱銘問道。

今年入閣的張叔夜說：“可在長安、太原和真定也發(fā)行寶鈔，方便商賈們開中輸邊，軍用物資運起來更方便，以節(jié)省軍資運往邊疆的成本。今后就算開中制崩潰了，只要大明寶鈔還能用，商賈也會愿意繼續(xù)為朝廷輸邊。”

錢琛說道：“張相公所言極是。我的建議是五年之內(nèi)，在每個省的省府都發(fā)行寶鈔。根據(jù)四川和漢中商賈的反饋，他們非常喜歡使用寶鈔，一再請求朝廷增大發(fā)行量。四川商賈如此，其他省的商賈也能接受。”

事實上，四川那些商賈，是把大明寶鈔當匯票使用。

而且相比普通匯票大明寶鈔不用再承擔異地兌現(xiàn)的手續(xù)費，甚至還能在異地直接用來交稅。不但方便買賣，還可節(jié)省成本。

就拿李邦彥搬去杭州來舉例，十萬貫京城匯票在杭州兌現(xiàn)，手續(xù)費就收了李邦彥一千貫。按理說1%的手續(xù)費不高，但架不住匯兌的錢財多啊。

如果朝廷在東京和杭州都設立寶泉局，由于寶泉局不收手續(xù)費，李邦彥就能省下這一千貫錢。

同樣的，設立寶泉局的城市越多，私人鈔鋪的手續(xù)費也會隨之降低。

以前鈔鋪兌換貨幣收3%，隨著競爭激烈，會漸漸降到2%、1%，甚至是變得更少。鈔鋪和客戶之間，必然根據(jù)各自的成本和收益，達成一種微妙的市場平衡。

張叔夜和錢琛各自提出建議之后，其余閣部院大臣都沒再說話。

見正事結(jié)束，朱國祥突然來一句：“朕打算退位做太上皇。”

重臣們聞言一驚，全都瞠目結(jié)舌。

雖然知道皇帝在放權(quán)太子，卻沒料到直接退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