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馬車駛入邊境之城，這里，也是我當初要被發配的地方，城池不算太大，兩千方，設四個門，每日朝開暮閉，是北境外來者進入天朝的第一站……

當年天朝衛王帶兵戎邊，與蠻骨各族歷經七戰之后，將其逼退到外域，以城北十里處的一條小溪為界，將整個蠻域劃成兩半，外域為蠻骨各族所有，內域歸為天朝疆土，從此雙方和平共處，久無戰事！

進城之后，便立即找了家客棧入住，這里地處偏僻，糧食和蔬菜比較少，相比內地而言，肉食、皮毛以及織物反而顯得比較便宜，這也是許多來往于天朝的商人比較喜歡購買的貨物之一……

晚飯之后，我和龍決到城內閑逛，想要找些平時難得一見的事物，此處不同于內地，沒有太多天朝風格的建筑，透著些許異域風情，這也是因為天啟帝的旨意，外域商人得以在此立足扎根，甚至與天朝男女相配，以此為家！

邊境之城沒有像帝都以及幾個大城市那般設立夜市，所以，太陽落山之后，街道基本上沒有多少人了，所以沒逛多久便覺無趣，到一家酒坊內沽二斤馬奶酒，又買了兩塊烤羊腿，一路分食，不知不覺來到北門！

此時夜幕已然降臨，滿天繁星，大門早已經關閉，只不過有左右兩條樓梯直達城墻頂上，那本是給守城的士兵用來觀察敵情的，本是禁地，后因為雙方關系緩和，逐漸開放，成為居民納涼的好去處！

我和龍決登了上去，眺望遠方，只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閃耀著無數的火光，龍決告訴我，那是駐扎在邊境之城附近的蠻骨族人，說到這里，他面上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交織著思念、惆悵以及一點點恨！

“二位，麻煩讓一讓！”正說著，身后傳來一個二兮兮的聲音，來人似乎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略顯削瘦，滿頭的大汗，不停的搖動著手中的扇子，“似乎沒那么熱吧……，”我避到一旁，此時正值初夏，天氣不算太熱，看他的樣子，卻好似從水里撈出來一半，不禁讓我有些疑惑……

“謝謝哈……，”那人搖著扇子，點點頭，同時解開身上的衣服，踱步到我前面，張開雙臂：“呼……終于爽了，那老家伙根本就是一個變態嘛！”正所謂“高處不勝寒”，這兒的風要比平地上大許多，也涼許多，片刻之后，那人身上的汗水就消失不見，我和龍決見時候不早，便準備離去，誰知剛走了幾步，就被人拉住了肩膀：“這位朋友，你脖子上的東西很眼熟啊，哪兒買的？”

我一愣，下意識被摸了摸懸于頸間的黑玉狐貍，那是我和我弟弟出生的時候，父親讓人做的，我一直帶著，作為我曾經是一個凡人的見證，“沒有……我家祖傳的，”我回答得很倉促，似乎不愿去面對某些正在清晰起來的東西！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東西的主人應該在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那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很低，“你貴姓？”我沉吟片刻，冒出一句，“在下姓顧，”他輕聲，顯然他也意識到了什么，“顧明義？”

我看著他，心跳開始加速，“不錯……你是，顧明思？”他看著我，眼中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能感覺到，那并不存在的熾熱，“我是……，”我沉聲，“你竟然還活著？”

顧明義的臉上透著些許驚異，“我還活著，”我點點頭，我知道這有些難以置信，甚至，當我會想起當初來到云端之前的樣子，都會覺得有些僥幸，看來我的小命還是挺硬的！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顧明義沉吟片刻，淡淡道，隨之消失的還有他的驚訝，“抱歉，有的事我不能說太多，雖然我們是兄弟！”我微笑，笑得很無奈……

“我明白，我明白……，”顧明義輕嘆，“你若是有空，就隨我回家去看看，我想，母親會很高興的！”我聽罷點點頭：“我記得三年前，天啟帝不是已經下詔，說父親是無罪的，你們為什么不回帝都生活呢？”

“這是母親的意思，當初來到這里，雖然辛苦，卻很自由，相比較而言，帝都讓她感到窒息！”顧明義苦笑，“而且，我也找到了可以實現我夢想的地方！”

我微微一詫，當很快就明白過來，作為我的弟弟，他并不像我一樣喜歡讀書，從記事起，就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機括有著濃厚的興趣，同時也有著讓人匪夷所思的天賦，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走進鍛造神殿——瓏坊！

我承認那個時候并不喜歡我這個弟弟，以至于我幾乎忘了他的存在，在我看來，搗鼓那些東西無異于浪費時間，可是父親卻從沒有責怪的意思，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喜歡看書，他就買了許多書給我看，顧明義喜歡機括鍛造，他就讓人在家里建了個小作坊！

“時候不早，要回去了！”沉默了良久的龍決忽然開了口，“謝謝你……，”我看了他一眼，隨即淡淡，“謝什么？”龍決莫名其妙，“謝謝你帶我來這里，不然，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遇到我的家人！”

我微笑，顧明義也跟著降龍訣微微一躬；“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還是想謝謝你，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哥哥！”

龍決搖搖頭：“不必了，這和我無關，只不過是順路，也是因為我想看看自己的家鄉而已，廢話不多說，既然遇到故人，那我們便會在此逗留幾天，不過此刻天色已晚，還是回去休息吧！”

我和顧明義都點頭同意，三人就此別過，轉身的瞬間，我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劃過臉頰，是淚嗎？我不知道……

翌日，清晨，我還在床上，顧明義就找了過來，手里還提了一紙包東西，“還沒起來啊？”顧明義走到我床邊，將東西丟到我身上：“你喜歡吃的，我一直都記得！”

我半信半疑的打開紙包，“居然是大肉包！”看了一眼里面的東西，不經心下一喜，云端的或是不能說差，只不過，我吃不到喜歡吃的東西，“你一直都記得？”我咬了一口，味道不錯，“嗯，到了這地以后，每天給你的牌位供三個包子，”顧明義不冷不熱，我聽完差點把包子吐到他臉上！

“早……這位是，”正說著，墨羽端了熱毛巾走進房間，“我弟弟，顧明義，”我淡淡，“你是我嫂子吧！”顧明義起身微笑，“我……不是，”墨羽微微一愣，隨即應道，“是啊……我們還沒成親嘛！”我狡黠的一笑，很開心的看見，墨羽的臉上線路一瞬而過的羞怯，“是么，看來我還趕得上和你的喜酒！”

“龍訣呢？”穿好衣服，我轉頭向墨羽問道，“他一大早就出了城，說是回家看看，”墨羽低頭，說完便出了房間，我乘她不在，順手賞了顧明義一個毛栗子：“兔崽子，十幾年沒見，怎么變得如此油嘴滑舌？”

“嘿嘿，人總是會改變的，要不是你脖子上的墨玉狐貍，我根本不會想到眼前的人會是你，”顧明義揉了揉頭，憨憨的一笑，恍惚間回到了十幾年前，我坐在院中看書，他捧著做好的機括來到我面前，不斷的演示，“哥哥……你評價一下嘛！”

他搖著我的手臂，懇求，我不得不放下書，拿起那個做工粗糙的東西，我實在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對這些東西如此癡迷，仔細的端詳后，我用大人的口吻微笑道：“很不錯哦！”

雖然我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我看著他拿著那東西開心的跑開，雖然不喜歡他的愛好，卻也跟著莫名其妙的高興起來！

心里忽然變得暖暖的，這些年，我改變了很多，但是心底里，卻有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保存著我曾經記憶里的溫暖，告訴我，我曾經是個凡人……

“其實說實話，我也不是很喜歡那個時候的你，成天捧著本書，根本就不像小孩子嘛！”離開客棧，顧明義摟著我的肩膀，就像小時候一樣，如果有人路過，就會看見兩個年輕人，一個摟著另一個的肩膀，一個笑的很傻，一個的臉上顯得有些無奈……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我和墨羽被顧明義帶到一間閣樓前，迎面大門上，“巧奪天工”四個字，鐵樹銀鉤，“這里便是傳說的鍛造神殿，瓏坊嗎？”

我看了一眼，有些不太相信，這閣樓看上去實在很普通，要說特別，我還真沒發現，“這只是分部，不過絕不遜色，進去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顧明義拍了拍我的肩膀，顯得十分友好，不過在我看來，多少會有一點不懷好意！

“多少人夢寐以求，能夠得到一件瓏坊鍛造的物品，因為那是神遺落在人間的存在，”墨羽喃喃，“我還真就不信這個邪了，”我不屑，順手推開了閣樓的大門，就聽見耳旁隨之傳來一陣急促的機栝運轉聲，還沒等我明白怎么回事，整個人便落了下去！

迎接我的，是熾熱的風，以及赤紅色的世界，如果不是我此刻就站在這里，我絕不會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樣一個地方，瓏坊，是以一個巨大的鴻爐為中心，八條暗紅色的通道將爐內煉化的鐵水導向不同的地方，頭頂的石壁上，無數鐵條碰撞著，發出風鈴般的鳴響！

“想摔死我啊！”我抬頭，顧明義正在入口處觀望，那是一條四方通道，約三丈長，若非我在下落過程中及時調整了姿勢，恐怕此刻不殘也廢，“是你太心急了嘛！”他嬉笑，說話間，也不知他干了什么，只見入口通道的壁上緩緩伸出一條條石板，形成一條直達我落的地方的樓梯！

“你不早說，”我揉了揉大腿，他和墨羽已經順著樓梯走下，“也沒人讓你直接往里走啊”顧名義嬉笑，說著便踏上一條直達內部的石路：“師父，我回來了！”

“還要我去請你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透著些許不耐煩，“是是是……，”顧明義連連應道，忙不迭的走了過去，消失在熾熱的白霧之中，我跟在他后面，順著路走到一處開闊的房間里，幾十個身材各異的男子，揮舞著鐵錘，奮力敲打著面前被燒得通紅的鐵塊，頭頂上，無數鐵條風鈴一般的在頭頂叮當作響！

不多會兒，顧明義擁著一個白須老人緩緩走出，“你好，”我緩步上前，微微躬身，那老人點點頭：“相信你也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就不累敘了……那么，開始了！”

“開始？”我一愕，“開始什么？”顧明義拍了拍我的肩膀：“沒什么，只不過是瓏坊的規矩，想要得到瓏坊的武器，必須得到認可，這個機會可是我給你爭取來的，好好把握！”

我看著他的臉，心中卻有一種被人賣了的感覺，“別太緊張，其實只是讓你來試試，可不可以和這里的武器產生共鳴，要是可以，那件武器，我們就會白送！”那白須老人見我有些疑惑，便安慰，可他越是這么說，那種不好的感覺就越強烈！

一滴血，就能決定你是否配得上一件武器，這種事情，我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胡扯”，在我看來，武器就是一件死物，只聽說過人選武器的，還沒有聽過武器選人的！

不過出于對他們的禮貌，我還是照做了，割破手指，將血滴在一個看上去有點想黃金打造的盤子里，那白須老人輕輕的轉動，讓血填進盤子上的刻痕內！

沒有動靜，在我看來，這是肯定的，雖然有聽說過武器可以認主，但那是因為有人在上面留了符印，所以，我并沒有在意，然而，那白須老人的臉上卻露出幾分失望！

但有時候，總會出人意料，就比如現在，我忽然明白，為什么人們總說，暴風雨來臨前，世界會異常安靜，也許，沒有動靜，就會意味著，下一刻，會有更大的動靜！

“大概是我配不上你們的武器吧！”我半自嘲半諷刺，然而，就當所有人以為已經結束的時候，中央的鴻爐忽然發出巨大的轟鳴，緊接著，兩股金色的鐵水從鴻爐中涌出，“這是……，”我心中大驚，隨即感覺到那兩股騰龍般的鐵中有什么正在涌動，仿佛牽扯著我的靈魂，心跳與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我無法控制自己想要接近它們，然而熾熱的氣息似乎是在警告我千萬不要靠近！

終于，一切止息，兩只匣子隨著鐵水的退回落在地上，卻沒有絲毫的熾熱感，仿佛是從平地里拿出來一般……

我的心跳漸漸趨于平穩，然而我卻看見那白須老人的眼神已經變了，那是一種極為復雜的眼神，包含了欣慰、悲傷、憤怒、不解等等各種感覺，“這是祖師的選擇，它們是你的了！”

他深呼吸，然后緩緩，我知道他舍不得，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得到這兩件東西，雖然還沒有打開看，但我已經感覺到那不同尋常的律動！

“師父……我感覺，藍殤是來找我的，”顧明義顫聲，接著便緩緩走了過去，其中一只匣子隨即打開，陣陣寒氣撲面而來，同時有藍色的光芒將整個瓏坊的赤紅給壓了下去，變成一個夢幻藍色的世界，原本的灼熱感忽然間煙消云散，“你愿意跟隨我，對嗎？”

他向那只匣子伸出手，“嗡……，”話音剛落，匣子內發出一聲低鳴，接著便飛出一柄通體冰藍色的長刀……

邊境之城外，我和顧明義漫步在遼闊的草原上，之前已經走了有半個時辰，而我們到這里，只是為了去見我的母親，她沒有住在城里，而是在草原上放牧，她本來就是蠻骨族人，只不過生了一副南方女子的面容，她也從沒告訴我，以至于我知道的時候，顯得非常驚訝！

“到了……，”隨著顧明義的一聲輕喚，我看見數十座帳篷，成群的羊安然的吃著草，一個身穿蠻骨族服飾的女人正半跪在那里擠著羊奶，而她，顯然就是我的母親！

十幾年沒見，她還是那個樣子，并沒有顯現過多的老態，面容依然還是那般清秀美麗，任誰也不會認為她是一個蠻骨族人，“娘，”顧明義輕喚，她抬起頭，看向我們，然后用一伙的目光看向我：“小義，這位是你的朋友么？”

“娘……我是顧明思，”我上前，微微躬身，鼻子忽然變得有點酸酸的，我以為這么多年，我再也不會哭出來，但是我錯了，眼淚在第一時間涌了出來，她看著我，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起身走近；“你……還活著？”

我點點頭，又想起那一天，我被人丟在路邊的樣子，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運氣會有這般好，但我變成了什么？

“回來就好，”她的臉上帶著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我知道，那是多年的痛苦，積郁在心中，忽然可以解脫，卻不知所措造成的，她最后還是哭了出來，像一個小孩一樣哭的稀里嘩啦，過了很久才止住……

之后，我的母親將我拉進帳篷，接著便殺了一頭羊，切下大塊的肉放進鍋里烹煮，其實我不餓，但當我看見她忙碌的身影時，肚子就好像變成了無底洞，無論她給我吃什么，我都吃，然后我看見她笑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看著我們兄弟倆吃飯那樣歡喜！

飯后，我牽著她的手在帳篷外漫步，看著藍天白云，看著羊群，忽然我有一種想法，站在云端，雖然能俯視蒼生，可，能感覺到這種非同一般的感覺么？有些風景，不是站得越高看得越清楚！

“特穆爾……，”一個華服壯漢忽然走到我們面前，打破了這寧靜，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是標準的蠻骨族人，黝黑的皮膚，膨大的肌肉，鐵塔般的身體，兩只眼睛仿佛狼般深邃！

“尊敬的汗王，您好！”母親見狀躬身，同時也拽了拽我的衣角，讓我跟著行禮，我知道蠻骨族人沒什么特別的等級制度，和狼群一樣，有一個王，這個王被稱為汗王，天朝人稱之為“蠻骨之王”，每一任蠻骨之王都是打出來的，他們都是族里最強的戰士，蠻骨族人尚武，他們認為只有最強的戰士才有資格領導全族！

他見我和母親都行了禮，便笑了笑，顯然很滿意，蠻骨族的王沒有行宮，只有一個大帳篷，是普通帳篷的五倍大，別的，也不怎么看出來區別，“蠻骨之王，等你很久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傳來，龍決忽然走出，“打一場吧！我要讓你知道狼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