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九九見判官不說話,繼續(xù)加了一把火,“判官大人,若是我故意為之,那我絕不會不認罪。只是這常言道,不知者無罪啊。那既然無罪,這何來彌補之說呢?”
這女子笑得是人畜無害,判官頓時乏累無力。本想著荒野小民,在人間胡作非為罷了,還不足為患。不成想,這人從頭到尾,哪里像是個普通女子?初到地府,嚎了幾聲,便接受了死亡的事實,不知道的,還以為地府才是她的家。
分明是蓮藕成了精,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心眼。
本來這罪名,就是判官強加上的,原意是給錢九九一個下馬威,讓她乖乖聽話,沒想到她不按常理出牌,跟脫了韁的瘋狗似的,咬準死理就不放。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
判官清了清喉嚨,“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只是這律法之外,還有人情。你在世為人的十八年里,連親生父母都與你沒有緣分,更何況其他人呢?只有這狗,在你不知情的情況,與你有了緣分。他既然多次有恩與你,且不說你食了他的肉,就是要你報恩,也不為過吧。”
錢九九聽了這一席話,回顧這一生,臨到死了,都沒有可以牽掛之人。她自小,便從不相信任何人,經(jīng)常做些偷雞摸狗之事,也只是為了生存罷了。她如同一粒煤灰,又黑又臟,若不小心被別人踩在腳底下,只會得來一句“啊呸,真是倒了霉了”。
大黑狗的存在,像是在提醒她,原來還有一條狗牽掛著她。
她還真是不開眼,就那么吃了救命恩狗。這大狗也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快歸西了才出來見她,還傻不愣登的,要被吃了也不知道跑。
真是一條忠犬。
“大狗現(xiàn)在在哪呢?”錢九九問道。
“剛?cè)ネ短チ搜剑睈喝龘尨鸬馈K麤]看見,惡一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燒出個洞。
錢九九蹭得就來了氣,“你們是不是他親爹的有病?大狗都去投胎了,我彌補個屁。玩兒我呢?”
判官聽她這語氣,頓覺有戲,“雖說他已經(jīng)轉(zhuǎn)世,但是因為你的關(guān)系,他的命盤受損,主星暗淡。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只有你才能彌補。”
“你少框我,我只不過是吃了狗肉,哪里就損了它的命盤?一條狗它能有命盤?”錢九九隱隱覺著有些東西不太對啊,“剛才我就想問了,大黑狗別是神犬吧?一般的狗有那么靈性?跟了我十八年,還沒被我發(fā)現(xiàn),險要關(guān)頭還能救我的命,它該不會是成精了吧?”
錢九九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吵得判官腦仁子疼。他掌管罰惡司上千年,第一次怕了鬼叫。他叫了話最多的惡三,給她解釋。
“這要解釋起來,話就長咯,”惡三一板一眼地說道。
“那你快說唄,節(jié)約時間,”錢九九催促著。
惡三見她這么捧場,調(diào)門都高了三分,“大黑狗本不應(yīng)該淪入畜生道,是隔壁賞善司的判官……”
“老三,你怎么什么車轱轆話都往外說?”惡一往前一步,提醒他,不該說得別亂說。
惡三摸不著頭腦,“這怎么是車轱轆話?前因后果不講清楚,九九怎么聽得明白?”
“惡一,不打緊,讓他說。”
判官發(fā)了話,惡一雖不太服氣,但也只有閉了嘴。
惡三接著說,“要說這大黑狗啊,前幾世都是大好人。而且為人正直,樂善好施。前世時,他身為言官,為民請命,豈料昏君當?shù)溃藲q那年,慘死于昏君之手。通過幾世累積的福報,造就了他絕世的好命盤,今后投胎,他都能富貴榮華。豈料賞善司的判官啊,也就是善大人,那天手抖了,本來應(yīng)該在他的命書上劃勾的,卻打了一個叉。賞善司的童子們,也沒有核實,就將他推進了畜生道……”
“你快接著說啊,后來呢?”錢九九聽了一半,這心里跟貓撓一樣。
“后來,等善大人意識到勾錯了,大黑狗都一歲啦,要改也來不及了。善大人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就轉(zhuǎn)世去了人間,輪回三世,”惡三搖頭晃腦的,兩個小辮兒跟著晃動,活像個小小的說書先生。
錢九九忍不住罵道,“他娘的誰要聽善判官,我是問狗怎么樣了!”
惡三一拍腦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岔了。大黑狗本就不屬于畜生道,所以他投胎時,就帶著前世的記憶。”
判官擺了擺手,示意惡三別再說了。他接著說道,“說是投胎,還不太準確。他的魂魄,只不過是附在了大黑狗身上罷了。”
怪不得它那么有靈性,原來內(nèi)里就是個人。
“然而狗是沒有靈海的,他的魂魄無處安放,只能寄存在狗的肉身上。原本只要狗死后,一個時辰內(nèi),魂魄就能完整地脫離狗身,不料你卻將狗吃了。所幸生魂與生魂之間,并不能互相吞噬,多用點時間魂魄也就拼上了。不過魂魄連接著命盤,他的魂魄在你體內(nèi)太久,命盤已經(jīng)受損。這今后的每一世,他都將過得無比艱辛。”
判官終于將這來龍去脈講清楚了。錢九九的臉上,略有些自責(zé)。看來她并非蠻不講理之人,只是吃軟不吃硬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還是會聽的。他的心里終于有了一絲安慰。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讓他轉(zhuǎn)世?讓他在地府好好呆著不就行了?”錢九九覺得命盤這東西吧,想必跟骨頭一樣,斷了可以自己長好。
“此言差矣,”判官說道,“命盤是無法修復(fù)的,在地府呆著,對他并沒有好處。”
“……大黑狗這一世,是什么結(jié)局?”錢九九有些擔憂。
“他這一世,生活中處處有血光,吃口飯都有可能被噎死。”判官停頓了一下,“就算轉(zhuǎn)世,也拜托不了這種命運。”
錢九九,“你說它,不,他。我能幫到他么?”
兜了這么久的圈子,等的就是這句話。判官只想快速解決了這個案子,快點把這祖宗送走。
他深吸一口氣,“他是因為你,命盤才受損,命盤受損就意味著氣運衰敗。而氣運都是定數(shù),不會增加不會減少。也就是說,他的氣運是被你吞掉了。現(xiàn)在,你二人的氣運已經(jīng)纏在一起了。你要做的也很簡單,只要你在他有危險時,替他去死,就行了。”
涉及到自己的利益,錢九九明顯謹慎了起來,“老子成鬼了,你還要我再死一遍?那我不是連魂兒都不剩了。”
“要的就是你的魂兒!只要你的靈魂附在活物上就行,不會傷害你的魂魄,也可以補足他的氣運。”判官耐心地解釋道。開玩笑,地仙怎么可以草菅人命。
“那我有什么好處?”錢九九用手撐著下巴,一派天真模樣。
十二童子都驚呆了,這世間竟有如此不要臉之人。
判官心里那絲安慰,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是狗改不了吃那啥。
錢九九的人生哲學(xué),若是沒能在一件好事中撈到好處,那毫無疑問就是件壞事。
判官摸著自己的心口,他現(xiàn)在整個都不好了。他還是保持了一個地仙應(yīng)該有的風(fēng)度,“你的命盤本就不好,再轉(zhuǎn)世,人生也不會順利。若是你能幫他擋住災(zāi)禍,你們兩個氣運都會轉(zhuǎn)好。”
錢九九想起了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她心一橫,擺出一副流氓嘴臉來,“誰愛擋誰擋唄,這氣運轉(zhuǎn)不轉(zhuǎn)好,與我而言,無所謂。”
“你二人的氣運已經(jīng)交織在一起,此事唯有你去才行,旁人幫忙都沒有用。”
什么命盤氣運的,說得錢九九腦仁子疼。
她只知道,這個事,沒有她錢九九,是辦不成的。她笑得無比燦爛,彎彎的笑眼里,全都是算計,“既然如此,你們都對老子客氣點。”
判官震驚地看著錢九九,真的是蓮藕成精了,為什么她會有這么多心眼?他后悔自己多嘴,給了她一個順桿爬的機會。
她視若無人,走到了判官斷案的桌子邊上。笑嘻嘻地與判官對視,“跟你說了那么久的話,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判官盯著她半響。討巧的小臉,笑顏盈盈,宛若秋波微動。看得他真想一巴掌呼過去,只是他清楚,這祖宗是輕易開罪不起的。
他從牙縫里蹦出來兩個字,“崔鈺。”
“哦,小崔啊,”錢九九笑著繼續(xù)問,“那賞善司的判官叫啥呢?”
“他原本也叫崔鈺,不過我叫他崔善。一般小童子們都叫他善大人,叫我崔大人,”崔鈺心好累,“大小姐,你究竟要怎樣才肯?”
錢九九眼珠子一轉(zhuǎn),“我沒說不肯救大黑狗啊。要說這婁子,還是小善捅的,要不是他勾錯了命書,大黑狗怎么入畜生道,又怎會遇到我?若是沒有遇到我,這之后的事都不會發(fā)生。你說,這是不是地府的錯。”
還不等崔鈺答話,她又接著說,“現(xiàn)在要我一個人去救大黑狗,這不是為難我么?”
“你有什么條件?”崔鈺算是真正明白她了,什么真情實感,什么吃軟不吃硬,都是假的。對付錢九九,只有拿好處砸死她,才有用。
“你看啊,這人間險惡。我一個孤鬼野鬼,萬一碰上個禿驢和尚臭道士的,怎么辦?總要有人保護才行嘛,萬一我出事了,那狗不就也完了么。”
切!
崔鈺暗罵一聲,就這么一會兒還養(yǎng)了個小姐脾氣,感情還得給她配個隨從?隨即他想到,這不無道理,魂魄本就脆弱,若是遇上惡修鬼魂還有不明事理的和尚道士,錢九九就別想回來了。
再者,這小姑娘鬼得很,性子又野,去了人間指不定闖禍呢。排個鬼去看住她也好。
崔鈺說道,“我這十二個童子,你自己挑一個吧。”
“我要他跟我一起去,”錢九九指著一臉傻樣的惡三。
“可以,”崔鈺很爽快的同意了。要是換了別的童子,他可能還會猶豫。但是惡三的話,反正地府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錢九九想了想,“還有,任務(wù)完成之后,我要過上和大黑狗一樣的大富大貴的生活。”
她這話說得有點繞,崔鈺仔細琢磨了,發(fā)現(xiàn)沒什么問題,“可以。”
“還有……”
“你還有完沒完啊!”
錢九九爽朗一笑,“大黑狗這一世叫什么名字?”
“徐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