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聲音像連珠炮似的。“你別害怕, 我沒生你的氣, 變傻了也挺好的, 人人都對我好極了。我也不怪你, 你都把你自己賠給我了, 多好啊。”穆辛夷高興地笑起來, 坦蕩蕩毫無羞澀之意:“你是我的陳太初——”
“不過, 我不能用紗帳, 寧可被蚊蟲叮也不能用紗帳, 我看見就心里慌得很,害怕。你呢?要是你一定要用的話我也沒法子不用,這可怎么辦呢?”穆辛夷皺起眉認真思考起來。
十八歲的陳太初, 自記事以來認識的小娘子, 一個巴掌數得過來,千姿百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九娘,嬌憨明媚似春花的妹妹趙淺予,英氣高潔可親可敬如蘇昕,再就是京中那些丟香包貴女們, 縱然熱情如火但也都循規守禮,從未有女子這般又似孩童又似少女, 隨時又抱又靠上來的, 大咧咧說起嫁娶不知羞, 竟有賴上他的意味。
陳太初不自覺地往后仰了一些,見她烏溜溜兩只大眼往那翹起來的鼻尖處湊到一起成了斗雞眼,十分可笑, 不禁以手握拳,抵著唇壓下了笑意,才斂容認真答道:“對不住,以前的事我真不記得了。”
穆辛夷咬了咬唇,噗通一屁股坐了回去,要哭不哭,長睫顫抖個不停,忽地跟連弩壓下了機括一般:“陳太初,你想賴賬?我娘雖然不在了,可我阿姊記得很清楚,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你還送了信物給我的,是不是也不記得了?男子漢大丈夫理應敢作敢當,怎能言而無信?你和小時候長得沒什么兩樣,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
她比了比自己右眼角下頭,又湊上來:“你看,你這里和我一樣,也有兩顆淚痣來著,我把我上頭的這顆送給了你,你一高興,就把你下頭那顆淚痣送給我了,記得嗎?”她盯著陳太初,不禁露出失望之極的神情,低聲哽咽道:“你是不是連這個也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一點點都想不起來?”
陳太初眉頭一動,眼角忽然有些刺痛,差點伸手要去摸自己那兩顆并不起眼的淚痣。
“我時常想著你幾時做了將軍能來娶我回去,我不喜歡興慶府,我喜歡秦州,喜歡翁翁婆婆——”穆辛夷從頸中拉出一條紅繩,給他看:“你看,這是你送給我的,還有字呢。你再想想,是不是能想起來一些?”
一只竹編的小魚光滑可鑒,活靈活現,魚嘴上穿了一個洞,懸在紅繩上。穆辛夷舉了起來,將魚翻了個身:“看見嗎?這是你以前學做小弓箭的時候做給我的,還刻著字,是元初大哥幫你刻上去的。”
昏暗燈光下,魚肚上刻著一個“辛”字,魚背上刻著一個“太”字。穆辛夷眼中還帶著淚,晶瑩剔透,可他還是想不起來了。三四歲以前的事情,他實在想不起來,能想起來的也都是爹娘告訴他的。在爹娘極少提起的秦州往事中,穆辛夷一直都只是穆桃妹妹這個存在而已。
他回汴京時堅持要讓那匹小馬叫“小魚”,那時候他還沒忘記吧,后來又是怎么忘記的,怎么再也不曾想起過這個叫“小魚”的女孩了?爹娘是在回避自己幼時闖過的禍,還是不想他留有自責的念頭才刻意不再提起?又或者是自己故意忘了她,不愿想起幼時闖過的禍?眼前的她,又為何會一件件記得那么清楚,是她自己記得還是穆桃不斷復述給她聽的?
陳太初沉吟了片刻,心中一動:“你怎么會說大趙官話?”
穆辛夷失望地握緊手中的竹編小魚,嘟囔道:“阿姊教的。”她淚盈于睫,扁了扁嘴:“宮里都要會說漢話。”
陳太初想起梁氏自己就是漢人,點了點頭,見她的神情又變得像孩童,心中疑惑難解,便道:“我離開秦州時還小,許多事不記得了,對不住。只記得你被紗帳悶住了以后,一直宛如孩童般天真。我哥哥也寫信說起過。你后來好了嗎?”
穆辛夷用手背拭了淚:“你就說我變傻了就是,什么天真不天真的。”她驀然瞪大眼:“你是嫌棄我,才裝作不記得了?”不等陳太初應答,她又情急起來:“我的陳太初才不是這樣的人,我不該這么說,對不住對不住。”
那么小就分開再也沒見過的人,她卻說他不是這樣的人……她的陳太初?陳太初心中十分怪異,莫名有種被別人在自己身上蓋了個印章的感覺,可意念深處,又似乎這樣的稱呼自己曾經很習慣,并不以為意。
穆辛夷仰起臉,蹙起眉:“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從被太后關在尼姑庵里,找不到阿姊,我就天天哭,天天鬧,有一回我想爬窗出去找阿姊,摔了下去,頭撞在地上了。”她有些恍惚:“我暈了半天,醒過來的時候,好像以前我少了的什么東西,丟了的什么東西,摔了一跤后回來了。嗯,我說不明白,就好像我做了個夢,從自己生下來到摔暈過去那天,自己一直在天上看著,還有阿姊以前說的那些話我也都懂了。有些話是騙我的,有些話是真的。”
“還有每個人的臉,我都看得特別清楚。你翁翁和婆婆、你爹爹、你娘、元初大哥,還有陳太初,”穆辛夷又抬手拭了拭淚,又有點急:“本來就記得的,真的,你們都對我好。是太后讓人去接我們回蘭州,我不想走,我想等你回秦州的。可那時候我不懂,不知道回不去了。”她停了停,滿懷悵然道:“我就是沒想到,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我傻的時候都沒忘掉的事,你卻早就不記得了。”
陳太初不知如何安慰她,無從安慰起,默默看著她,想掏出帕子遞給她,又怕她會錯意。
穆辛夷忽地眼睛一亮,問道:“可是在高臺寺,我認出你時,你不也叫我阿辛了嗎?你還是記得我的對不對?我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眼睛很大,還有這兩顆淚痣——”
陳太初輕嘆了口氣,歉然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他看向有些搖晃的燭火,聲音低了下去:“我妻子生前,也曾那樣喊過我陳太初。她也叫阿昕,和你辛夷的辛字不同,她的名字是日斤昕,就是太陽快要升起的時候的意思。”
還未升起便已經落下,還未盛開便已枯萎。陳太初盯著那快燃盡的燭火,伸手取了一枝新的蠟燭,放在火上。
蠟燭發出嗶的一聲,室內更亮了一些,靜悄悄的。
眼前的男兒郎,下頜和唇上有著細細密密的一層胡茬,嘴唇因為干燥,有些裂開和起皮。因為疲憊,他的眼窩凹陷下去,眼瞼下也有些發青,那兩顆不太顯眼的淚痣,跟墜落的星辰一樣,使他看起來格外落寞哀傷,提起亡妻時,兩豆燭火在他眸中閃動著。
穆辛夷眨了眨眼,兩行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滾落入衣襟中。
“你原來已娶過親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她不在了么?”
陳太初將手中的長燭微微傾向碟底,靠近那將燃盡的短短一截,看著透明的燭淚慢慢滴下,將凝未凝時,他將蠟燭輕輕放了上去,按了一按,松開了手。不斷跳動的燭火慢慢穩定了下來。屋內的光影也慢慢沉淀下來,不再晃蕩不安。
“她待我極好,卻因我而被賊人所害,是我害了她。”陳太初不愿多提,轉頭道:“對不住,我不記得你也不記得以往兒時的事了——”
“她不會怪你的。”穆辛夷輕聲道。
陳太初一怔。
“她不會怪你的。”穆辛夷點了點頭:“真的,因為她很喜歡很喜歡你,就肯定舍不得怪你,也舍不得你責怪你自己。如果因為她死了你就這么怪自己,這么難過,她會比你更難過更傷心。”她看向那燃盡的蠟燭,無力垂落在碟底的蠟燭芯,燃成黑色,微微上翹著卷曲起來,最后一絲微弱的火光猛然跳動了一下,拼盡全力耀眼了一剎,終于熄滅了。
她停了停,認真地說:“你的那個阿昕一定希望你平安喜樂每一天,你為她難過一陣子就好,可不能一直難過下去,她會傷心的。”
陳太初看著她的一雙眼,滿是真誠和溫柔,眼白藍瑩瑩的,像孟忠厚那雙未經世事純凈無邪的眸子。
“多謝你。”陳太初輕聲道。這樣的寬慰,他第一次聽見。爹娘,阿昕的爹娘,蘇昉,九娘,六郎,他身邊的人都不忍責怪他,他們會說阿昕的身后事,瑣瑣碎碎的那些法事、經文、香火、墳塋,似乎點點滴滴都是他在補償阿昕,能讓他好受一些。
自那夜的山中獨思后,他就把自責內疚放在最不為人知的角落。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他因這命運無常,生死無定而將自己要走的路看成修行之道,終有一日盼能勘破生死,破碎虛空。但這些日子以來,那自責和內疚卻未曾消減過。
阿昕希望他平安喜樂,他信。
“就好像你忘記了以前的事,忘了我,我是有點生氣,有點傷心,有點——不甘心。”穆辛夷伸手捻了一下那蠟淚,縮回手,手指上白色的一片已經凝結起來,也不燙了。
“可要是你還記得,還責怪你自己害得我被紗帳纏住了,”她抬起眼:“那我寧可你不記得。要是我的陳太初會因為我難過一天十天一個月十個月一年十年,我會難過死的。”她語氣惆悵,頓了頓又睜大眼:“一點也不難過也不行。十天吧,因為我難過十天的話,我就高興了。”
陳太初看著那雙眼,輕聲道:“好。”
穆辛夷用力點頭道:“嗯,你以后不要叫我阿辛,就叫我小魚吧。”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困了,我要回房睡覺了。”
陳太初站起身,替她開了門:“好,我送你過去,明早五更天動身”。
穆辛夷撐住房門,轉身道:“你不用送我,我肯定會忍不住再送你回來。你就在這里看著我過去好了。”
她說話是原本就這么毫無顧忌,還是西夏女子才會這樣?陳太初默默退了一步。
穆辛夷朝他點點頭,輕聲喊道:“陳太初——”
陳太初拱手對她微微躬身一禮。
穆辛夷卻又笑了開來:“你記得要看著我,以后也不許再忘了我。因為這次是你找到我的。”
看著她披在身后的長發微微起伏著,走到斜對面的客房門前,回身招了招手,應該還帶著笑意,隨即身影沒入暗黑之中。
***
是夜,西夏軍士就在城內城外大肆搜索。客棧老板出具了西夏靜塞軍司的文書,言明樓上住的全是靜塞軍司司主阿綽雇傭的漢商,特來興慶府送一批趙茶,并奉命采購青鹽,要趕著送回靜塞軍去。
種麟跟著客棧老板陪著軍士們到后院倉庫中查看過一包包青鹽后,又塞了些好處費給那領隊之人,才回到樓上。陳太初劍已出鞘,正守在穆辛夷房外。
掌柜上前行了禮:“各位放心,長公主早有安排,明日將辛公主扮作仆從,便可安然出城。另有上等夏馬三十匹在靜州等著,還請各位盡快將辛公主送到長公主身邊。”
穆辛夷躺在床上,看著門縫里漏進來的一線燈光,無聲地將陳太初三個字又念了一遍。
***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陳太初一行人帶著粘著胡子扮作男子的穆辛夷,押送著二十多車青鹽順利從南城門出城,往靜州而去。穆辛夷坐在運青鹽的馬車上,靠著鹽包,一路極讓人省心,只有遮不住的那雙亮閃閃大眼,不斷在陳太初背上盤旋。
傍晚一行人抵達靜州,順利入住后,看著那三十皮油光水滑精神抖擻的夏馬,種麟又忍不住問了陳太初:“怎會這么順利?有無什么不妥之處?”
探路的人,斷后的人,也都心懷忐忑,只有看到鎮靜自若的陳太初時,眾人才安下心來。
夜里陳太初和種麟等人商議,原定自靜州往靜塞軍司而行,沿著趙夏邊境往會州而去,再從會州經鞏州到秦州。近兩千里路就算一路騎馬急行,至少也要七八天才能抵達。若能從靜塞軍司西南邊的折姜會往定川寨而行,經好水川口下秦州,能縮短五六百里路,省下兩天來,還能減少許多碰上西夏軍隊的機會。
眾人都說后者好,陳太初卻又有些猶豫,不知道穆辛夷能不能棄車騎馬,又能否堅持這許多天穿山越野騎行不輟。畢竟這些年她被李穆桃當做三歲孩童嬌養著,想到這個,陳太初看了一旁忽閃著大眼睛的穆辛夷一眼,又有些猶豫。這一路上李穆桃安排得都十分仔細,卻忘記給穆辛夷配兩個侍女,或許也是行路太過不便的原因。
“我可以的。”穆辛夷立刻直起背:“我同你一起學過騎馬的。你爹爹把我們放在他身前,騎著他的大黑馬,在大城里走了好一圈。你不記得了?”
陳太初眉心一跳,這個也能算學過騎馬?他自己還是在汴京學會的騎馬。
“我阿姊也教過我騎馬。”穆辛夷眼神和聲音一起弱了下去:“我能坐在馬背上不掉下去——”旋即又亮了起來:“只要你像你爹爹那樣,把我放在你身前,帶著我,或者像昨夜那樣,把我和你牢牢綁在一起,不就行了?”
種麟站起身,對穆辛夷豎了豎大拇指,拍拍陳太初的肩膀:“這法子好得很,我看行。京兆府肯定已經打起來了,還有你哥,再晚我怕他缺胳膊少腿治不好,他長得太好看招人恨,又落在惡婆娘手里,肯定遭罪也遭得厲害。”
穆辛夷急道:“元初大哥才不怕遭罪,萬一被太后睡了才糟糕。宮里頭夏乾帝留下的妃嬪們,曾當著我和阿姊的面議論,都說梁氏荒淫無道膽大妄為,可憐那些被梁太后睡過的男兒郎們,大多變成了內侍就是掖庭的苦役——”
一屋子七八個男人立刻都沒了聲音,頃刻紛紛站起身抱拳告辭而去。種麟臨走時摸了摸頭,安慰陳太初道:“其實那個缺胳膊少腿毀個容什么的,也不算太糟糕,是吧?”
穆辛夷看著陳太初清冷的面容,捂住了自己的嘴,手掌心被自己嘴上粘著的胡子扎得癢癢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章節提要“人生如塵露,天道邈悠悠。”出自阮籍《詠懷》。
2、本章略多了七百字,五千字不到一點,元初同學別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