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 趙栩聽孟建不知所謂地表了許多忠心, 說了許多感激之言, 便隨口問道:“忠義伯以前在戶部領什么職?”
孟建臉一紅:“下官丁憂前, 在倉部郎中陳滿倉手下任倉部員外郎。”
趙栩想了想, 笑了起來:“陳滿倉?可是那個在審官院被評了兩次劣等, 卻因為名字吉利討喜留任倉部郎中之人?”
“殿下連這個都知道?”孟建吃了一驚, 有些忐忑地道:“自從陳郎中進了戶部后, 的確糧倉都滿, 很是興旺。”
趙栩想了想,又問道:“忠義伯丁憂三載,可知我大趙如今有多少廢田?”
“稟殿下, 我朝廢田見于籍者, 去歲有四十八萬頃。六年來,府界及諸路興修水利田,共一萬七百九十三處,為田三十六萬一千一百七十八頃有奇。”孟建老老實實地道。為了起復,他真做了不少功課。
張子厚微微抬起眼, 倒未料到孟建會記得這么清楚。他手頭已準備了好幾個職位待和蘇瞻商議。殿下要起復孟建,說白了就是為了九娘要抬舉孟建, 至少也要在京做到四品官位。
趙栩頗有興致地看著孟建, 又問道:“你可知道林遜此人?”
“下官知曉, 亦十分欽佩他。林遜乃廣州州學教授,去歲獻上《本政書》十三篇,很為蘇相賞識, 現為桂州節度掌書記。”孟建停了停,略動了動,才坦白道:“殿下,這《本政書》是我家阿妧找來給我看的。下官因掌管家中田產多年,看了他寫的國朝兵農之政,稅賦徭役之說,覺得很有道理。倘若小民田日減而保役不休,大官田日增而保役不及。以次弱之肉,強食之,兼并浸盛,民無以遂其生。”
趙栩和張子厚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這最后幾句倒和蘇瞻不謀而合,只是不知他這番見解是九娘所言還是他自己所言。
孟建卻有些喪氣地打開了話匣子:“殿下有所不知,下官投胎還算略有些本事,不愁吃穿有人服侍。可自從掌管家中庶務后,下官常去田莊查看,才覺天下四民之中,惟農最苦。寒暑風雨冰雪不能歇息,頂著太陽勞作,身披星月而息。靠天吃飯,遇到那水旱、霜雹、蝗蜮,連口飯也吃不上。就算有了好收成,還有那公私之債,交爭互奪。聽說今年又要增稅,下官不明白,為何不勸民開耕?有些州縣戶曹官吏為了考評,還向農民預借來年的賦稅,厲害的都借到皇佑七年去了。這農人的日子,還怎么過?”
趙栩和張子厚肯定了先前那《本政書》之感觸是九娘所言。然而孟建幾句話不符各部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大實話亂說一氣,心機城府皆無,也不貪功勞,難得還有體恤農人的惻隱之心,只是未曾吃過苦,世家庶子出身,還有些天真,不懂那看不見的官場規矩,什么都放在臉上嘴上,難怪他在審官院的考評也是平平,兩人對視了一眼,倒一改成見,把孟建列為可用在實處之人了。
孟建見趙栩若有所思,趕緊拱手道:“下官一時忘形,失言了,還請殿下恕罪。”
“無妨,忠義伯拳拳憫農之心,是在朝為官者該有的。”趙栩淡然道:“季甫回去將借稅一事告訴鄧宛罷。”
孟建心里一慌,后悔自己嘴上沒帶鎖,萬一被人知道是他泄露出來的,還怎么回戶部?便又說了些要留九娘在京中的話,想揣摩揣摩殿下的意思。
趙栩只微笑著說:“她如何想,就由得她去。她高興就好。”
孟建琢磨了一番,不由得心里涼了半截,不知道方才九娘和燕王單獨在一起說了什么得罪了他。孟建看看張子厚,不知如何是好。
張子厚垂目不語。她如何想,就由得她去。將她的高興放在前頭,可見殿下待她,可見極其愛重。他應當安心才是。
趙栩含笑透過車窗竹簾看了看遠處林蔭里的那群百姓,見有人和開道的軍士糾纏在一起,又有哭喊聲,便伸手搖了搖窗邊的金鈴。成墨在車轅上揮動麈尾高唱道:“止——”
前中后三隊旗兵打出旗號,車隊越來越慢,全隊停了下來。趙栩的馬車停在了那茶攤不遠處。
成墨湊近車簾聆聽了片刻,跳下馬車,喊了四個軍士,往茶攤走去。不一會,回來稟報:“殿下,有個封丘的老漢,要往開封府替他兒子敲登聞鼓伸冤,聽說殿下路過,便想請殿下做主,被攔住后喊冤哭屈起來。”
張子厚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見那老漢還牽著一個童子,哭得甚慘,回頭道:“來得真巧,殿下,臣掌天下訴訟,便讓臣去處置就是。”
趙栩勾起唇角:“既然是沖著我來的,怎可讓他失望呢?傳吧。”
成墨又折返回去,引了那老漢和童子到了車駕一邊行禮。護衛趙栩的親兵們都警惕起來。
九娘透過車窗,見章叔夜刀已出鞘守在了馬車邊上,趕緊推開車窗:“章大哥,出什么事了?”
章叔夜輕輕將車窗推了回去:“有人攔路喊冤,只怕有蹊蹺,娘子請勿出來。”
九娘已見到那正在行禮的老漢和被拖拽著的三尺孩童,心猛然揪了起來,撐住了車窗:“小心那孩子——”話音未落,章叔夜已沖了出去。
不遠處那孩童約莫被拽得痛了,大哭起來,稚嫩的嗓音蓋住了夏日蟬鳴。章叔夜身形一停,又退回了馬車邊。
九娘松了一口氣,才覺得手一直在發抖,車窗慢慢合了起來。她垂目看著身邊那個張子厚特意從驛站添了冰的冰盆,終于抬手取了一片薄冰,一陣沁涼侵入心底,才壓住了煩躁的感覺。
慈姑見了趕緊掏出帕子抓起她的手,掏出那已經粉粉碎的冰屑:“小娘子要少碰冰物。”
“慈姑,我心里慌慌的,亂得很。”想起趙栩的話,九娘吸了口氣輕聲說道,的確說出來就好一些了。
她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她已經很清楚,很明白。只要想到趙栩有危險,她一顆心就放不下來,定不下來。她想拋開一切顧忌,追隨趙栩而去,去契丹,去中京。
九娘的心狂跳起來。她是想陪著他,照顧腿傷嚴重的他,想和他一起面對復雜多變的四國和談,她就是想為他做點什么,多做點什么。趙栩說得不錯,只有在生死患難的關頭,她才會恣意妄為,順心而行。
那些禮法規矩,她全然顧不上了。前世的她一片冰心錯付了蘇瞻,難道今生就該因此瞻前顧后退縮不前?即便他日人心生變,再錯付一次真心,她也絕不會再為了做那人人稱羨的賢妻良母而勉強自己,不會再為了青神王氏嫡系一脈那虛無的名聲而郁郁難解。
若君有兩意,盡可相決絕。她如今有孟家在身后,有女學可前往,甚至她可以另立女戶,又有何憾?更何況他是趙栩,他和蘇瞻全然不同,他事事為她著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還重。她既然心悅他,掛念他,為何不敢如他待她一樣地對待他?
慈姑把她還在發抖的小手緊緊包在自己手中,自家小娘子的性子她最清楚,上回被天殺的阮玉郎擄走,吃了那許多苦,全身的淤青至今還沒消,十四歲的她怎么會不害怕?只是她一貫要強,外頭人看不出來而已。她心疼地道:“別怕,慈姑在這里。郎君和張大人都和殿下在一起,還有這許多禁軍呢。”
九娘輕輕點了點頭,靠到了車窗上,見窗外的章叔夜雙唇緊抿,眉頭擰著,整個人如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年如今已經是獨擋一方的強將了。她剛要開口喚章叔夜,卻見成墨匆匆小跑著過來,對章叔夜點了點頭,到車轅邊上稟報道:“九娘子,還請略移玉步,隨小人前往。殿下有事要與您商量。”
惜蘭和玉簪跟著章叔夜和成墨護送九娘上了趙栩的車駕,守在了一旁。
九娘見孟建神色古怪,張子厚似有怒意,再看趙栩也微微蹙著眉頭,開口問道:“六哥因何事為難?”
趙栩遞給九娘一方藕色絲帕:“阿妧你看看,這帕子可是你的?” 那帕子上雖未繡字樣,卻有兩朵含苞欲放的梔子花繡在帕子一角,淡淡花香味和今日九娘身上的淡香一樣。孟建卻因不在意內宅事,自然是一問三不知。他只好請九娘過來認上一認。
九娘接過帕子,看了一眼就皺眉道:“是我的帕子,昨夜還在我屋里的。真是奇了,這香是前些天我家大嫂從蘇州派人捎回來的,有寧神靜心之效。我屋里前日才開始換這個香,為何會在此地?”
孟建打了個寒顫。那阮玉郎莫非有通天之能?
趙栩略一思忖,將手中的信遞給了九娘:“那老漢是今早被阮玉郎手下從封丘送到此地等著我的,為的是送這封信和這方帕子。”
九娘頸后汗毛直豎,接過信來,見澄心堂紙上一手狂草,極得張旭之形,如利劍鋒芒,有躍出紙張之意,然而全無張旭的法度規矩之神。落款只有“玉郎”二字。語氣更是輕佻,極為挑釁。將九娘視為他囊中之物,多謝趙栩成人之美,更言從此天各一方,他替九娘贈帕留念。
九娘深深吸了口氣:“翰林巷還有阮玉郎的人——”
張子厚強壓著怒火,看著孟建,這為人夫君為人父者,竟然連小小木樨院都收拾不干凈。孟建心虛地看向九娘,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著眼在小小后宅?
“阮姨奶奶自小就常來翰林巷,又在青玉堂住了三十多年,就連過云閣的供奉們也是她帶來的人。家中定然還有她的人。”九娘柔聲道:“就如那孫安春還是太皇太后當年親自挑選的一樣,我家里定然也有太婆婆當年的世代舊仆,看起來清白無嫌疑,實則心向阮氏為她所用。”
孟建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阿妧說得是。”
九娘將信放到案幾上,手指輕快地敲了兩下:“阿妧以為,阮玉郎此舉,正是他一貫所用的攻心之計和貓戲鼠的游戲之法。一則以阿妧的安危擾亂六哥的心神;二則彰顯他在開封府還有一搏之力;三則明擺著他對六哥和我的行蹤了如指掌。”
趙栩點頭道:“以他的行事習慣,這一路必將虛虛實實屢屢騷擾,亂我軍心。此去路途遙遙,不需十天半個月,眾將士們便會疲憊不堪。”
孟建趕緊道:“殿下說的是,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這可如何是好?他連阿妧的帕子都能輕易偷了——”一想到阿妧萬一回去后在家里被阮玉郎再擄走,才真是晴天霹靂,糟得不能再糟糕了。
九娘看向趙栩,毫不猶疑地道:“阿妧請纓,愿隨六哥出使中京。還望六哥莫怕被我拖累。”話一出口,九娘鼻尖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車廂內登時靜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繼續發糖。
1、章節提要“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出自晉朝傅玄《何當行》。
2、農田數據及《本政論》、借稅都出自《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