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蕊珠抱著蘇瞻的膝蓋不放, 放聲大哭道:“舅舅——先舅母若是還活著, 定然萬萬不忍心蕊珠腹中孩兒就這么沒了爹爹!若不是先舅母, 我養(yǎng)父也不會救了我, 也不會養(yǎng)育我長大。舅舅, 求你想一想舅母吧, 可憐可憐蕊珠, 求舅舅讓五郎回京來, 他還能有一線生機。”
她見蘇瞻雙目赤紅渾身顫抖, 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哭道:“墻倒眾人推,如今誰都知道五郎不容于燕王, 他遠在鞏義, 誰會對他上心——”
良久,蘇瞻長嘆一聲:“你先起來吧,既有了身孕,怎不和你外婆說?這前三個月最是要緊。你真是——”
張蕊珠含淚問道:“是我不好,只怕自己保不住孩子徒令外婆傷心, 想再晚一些才說——那五郎?”
蘇瞻點了點頭:“他若要回京,定要讓燕王和太后放心才行。你可明白?”
“舅舅的意思是?”張蕊珠又喜又憂地慢慢站了起來。
“若能救轉(zhuǎn)回來, 養(yǎng)好身子, 就去開寶寺修行。你可愿意?”蘇瞻的手指撫過膝蓋處被張蕊珠淚水打濕的地方。
“啊——”張蕊珠掩了嘴:“是要剃度么?”
蘇瞻眉頭微皺, 搖了搖頭:“未必一定要剃度出家,畢竟你有孕在身,是先帝的皇長孫或皇長孫女。”
張蕊珠忙不迭地點頭:“只要五郎能活著, 能看到我和孩子。就算一輩子軟禁在開寶寺也成,和軟禁在鞏義也無不同——”意識到自己失言,張蕊珠趕緊福了一福:“舅舅再造之恩,蕊珠感激不盡,做牛做馬也無以為報——”
蘇瞻擺了擺手:“娘娘和岐王肯不肯另當別論。回頭等燕王回來,若有他議,舅舅也不便置喙。”
“蕊珠省得,舅舅請放心,五郎他不聰明,被奸人利用,如今只求平安度日。”張蕊珠羞慚地垂下了頭。
蘇瞻輕嘆道:“你們能這樣想才好。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
契丹中京大定府大同驛的后院中,夜色正幽悄,一陣風(fēng)拂過,各個院子里的大水缸都種著睡蓮,近缸沿的水面略起了些漣漪。
緊閉了許久的房門開了,成墨躬身送陳元初和陳太初出來。
兩人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蓮香正濃。
“汴河隋堤那邊的荷田該都開花了。”陳太初止步在水缸旁,忽然說了一句。
悠悠節(jié)物改,冉冉心事非。他還是未能心止如水。
陳元初看了看,伸手將一片蓮葉按入水面半指,輕輕一放,那綠葉又跳著浮了起來,手指上有點膩膩的揮之不去的感覺。
“還有三個月,娘就要生產(chǎn)了,你這次回京,正好看看家中可修繕好了,若修好了,可要接娘回家?”
陳太初想了想:“娘還是先借住在蘇家好。我要是入了閣門,成日都在宮里,家中無人照料。”
“我也是這么想的。”陳元初點點頭,忽地問道:“既然已經(jīng)說開了,你明日為何還要去看穆辛夷?”
陳太初注視著那被蓮葉間隔開的水中倒映出的點點星光,笑道:“大哥放心,于情于理,我既然知道了,就該去探望她。正好也和李穆桃說一說鳳州一諾之事。”
陳元初將手指在粉嘟嘟的蓮瓣上蹭了蹭:“我與你同去。你護送阿妧回京,還是帶上章叔夜好。六郎說得對,我和高似都在,加上這許多親衛(wèi),完顏亮又只是個幌子來拖延時間的,中京反而更為安全一些。”
他猶豫了一下,叮囑道:“阮玉郎幾次三番對阿妧下手,恐怕對她有了執(zhí)念。你們一路小心。”
陳太初點了點頭:“好,我?guī)逡雇小!?
***
屋子內(nèi),九娘正在看蘇昉給蘇瞻寫信,洋洋灑灑也寫了三頁紙。
蘇昉擱了筆,抬頭對九娘道:“我同張蕊珠接觸甚少,她被接回百家巷后,在婆婆身邊伺候,算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很得婆婆的喜愛。你若要同我爹爹說,只從大局利害關(guān)系說就好。”
九娘笑道:“好。論親緣,她是嫡親的外甥女,我不過是表外甥女。我不提她就是。”若張蕊珠和趙棣還不死心,還那般蠢笨無知,必然對阮玉郎依舊言聽計從,恐怕她少不了要提到前世的自己,好說服蘇瞻幫趙棣回京。
蘇昉看看單手撐腮的趙栩,起身道:“我兩日一夜未休息過,累得很。阿妧你收好信,我先回去歇息了。”
九娘關(guān)心了蘇昉幾句,將他送出院門,兩人又多說了幾句,才回房中收拾信箋等物。
趙栩已移到了羅漢榻上,斜斜歪著看著她收拾,也不說話。他聽著她的腳步聲就覺得心里很安定,那些紙張窸窣的聲音,也變得那么動聽。九娘偶爾轉(zhuǎn)頭一看,見趙栩已雙目輕閉,呼吸均勻,竟睡著了。
屋子內(nèi)暑氣早消了,冰盆放得足,清涼得很。九娘不忍心喚醒他,索性去里間找了一床薄絲被,輕輕搭在趙栩身上。
她將趙栩手中的紈扇輕輕取了出來,坐在榻邊不舍得走,靜靜地看著趙栩的臉,想著過兩日就要分離,不禁在心中默默描摹起他的眉眼來。以前夢到過他時,其實總看不清他的容顏,只有那雙眼,似笑非笑,蘊含了太多意味。
九娘心突地一跳,臉上發(fā)燙,手指發(fā)癢,想去他臉上畫一畫,便輕輕搖了幾下扇子,卻見趙栩眼睛還閉著,唇角揚了起來,手中紈扇就啪地一聲落在趙栩肩頭。
“還要裝睡?”
趙栩眼睫輕顫,卻不睜開,一手捉住九娘的手腕笑道:“你終于舍得看我一眼了?”
“我看了你許多眼呢,哪里只看了一眼?”九娘失笑道。他這又喝得哪一家的醋?蘇昉的么?
趙栩徑直拉了她的手蓋在自己臉頰上:“那我多吃虧一些也不打緊。”
九娘險些被拉得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趕緊撐住羅漢榻:“我人不如你好看,手也不如你好看?怎地就是你吃虧不是我吃虧了?”
趙栩微微睜開眼,嘆道:“阿妧如今嘴皮子上都不肯吃虧一點點,你手下怎么會吃虧?自然只會占便宜才是。”
“誰要占你便宜了?”九娘哭笑不得。
“是我硬要你占我便宜的。”趙栩耍賴道:“好阿妧,求你下手多占些便宜罷。”
九娘見他眼中似笑非笑,臉更覺得熱了,抽了抽手,紋絲不動,便由得他去了。
趙栩心滿意足地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其實這里有點慌張。見不著就會發(fā)慌。”
九娘掌心下的心跳有力又緩慢,不像她的別別亂跳著。
“你放心,宮里有表叔,還有太初表哥,還有我六姐也在。我沒事的。表舅和張理少也都會護著我。倒是你,若要西征,千萬小心。”九娘輕聲道。
“我?guī)Я四阋郧八徒o我的手套。我們四個,你給繡了風(fēng)林火山,還記得么?”趙栩?qū)⑺氖治盏酶o。
“你是火。”九娘笑道:“自然記得。愿六哥摧枯拉朽燎原西域。”
趙栩也笑了起來:“那阿妧你是什么?”
九娘想起陳太初先前所說的來世愿做一棵樹,又想起梁老夫人七年前因自己落水說的孟家娘子是嬌花,便笑道:“我是樹,一棵樹。”
趙栩眼睛一亮:“甚好甚好。”干柴烈火,合得很。
九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通常他笑得這般意味深長,必然想到什么她猜不到的地方去了。
趙栩笑道:“你莫胡思亂想,我燒遍西域沙漠草原高山,也不能燒你這樣一棵樹。”
不燒?才怪。
他捏了捏掌心里的小手:“你這次回宮,多替娘娘籌謀。娘娘心地良善,對先帝情深義重,難免心軟。宮里說不準還有元禧太子一派的舊人隱藏著,我方才和太初說的那幾個女史,都會貼身跟著你。還有宮里一些用得上的人,我明日都列出來,你背熟了。”
九娘一一應(yīng)了。
趙栩又道:“你替我告訴娘和阿予,我的腿就快好了,讓她們放心。你能入宮去,阿予一定是最高興的。”
九娘驚喜道:“好,我會多陪陪阿予的。只是你的腿傷快好了我怎么不知道?方大哥也從來沒提起過。”
趙栩搖頭道:“讓她們放心而已。方紹樸這次換藥也快試完了。能不能好他也沒有把握。”
九娘悵然不語,默默看著他。
趙栩笑道:“這一別大約要好些天見不著,”他往里頭讓了讓,拍了拍半邊羅漢榻:“來,這兩日你也沒歇息過,上來歪著,我們好好說說話。”見九娘側(cè)過臉瞥著自己,趙栩臉一紅:“放心,我保證——”
九娘卻干脆利落地道:“好。”趙栩一怔,九娘已抽回手,取了個大隱枕,靠在他枕邊,轉(zhuǎn)身將屋子里的燈火都吹滅了,取了書桌上的琉璃書燈,擱在榻邊高幾上,又將茶瓶茶盞也搬了過來。
恍惚間,九娘記起前世在杭州時,她也總在蘇瞻書房的羅漢榻上這么歪著看書,隨時和他說些時政民事。不同的是,蘇瞻會在書桌前坐著。
九娘盤膝坐到趙栩身邊,主動握了他的手,柔聲道:“你要保證什么讓我放心來著?”
趙栩悶笑起來,略起來了些,手托了腮,深深看著九娘:“阿妧你這么問我可是要會錯意的。”
“那你便會錯意好了。”九娘垂下眼眸,她約莫是瘋了,這幾日滴酒未沾,不能托詞喝醉的原因。
趙栩只覺得全身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眼前昏黃的燈光透過晶瑩的琉璃,落在九娘側(cè)過來的半邊臉上,她光潔面容上,細細的絨毛泛著柔和的金光,長睫如蝶翅輕顫,流露出莫名的脆弱,是一種更要命的邀約。
九娘垂眸見趙栩的影子漸漸靠近,心跳越來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