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紹樸穿過太極殿寬闊的廣場, 依然能聽見嘈雜的爭論和罵娘聲, 不少詞他聽了都臉紅。
想到濁世翩翩佳公子的陳太初被這許多大老粗壓著罵,方紹樸搖了搖頭?;实壅娴奶珘牧? 以往沒有覺得他有這么狡猾。但是想到相識以來的件件樁樁, 似乎沒有一件不是計中有計九曲十八彎的。可若無這些,他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方紹樸扭頭看了看陳太初的方向,嘆了口氣,他該出的力都已經出了。
偏殿里的陳太初卻依然氣定神閑, 任由眾將爭吵不休。足足又過了半個時辰,殿中人人口干舌燥喉嚨嘶啞, 氣喘吁吁地盯著對方如相斗的烏眼雞一般。不知是誰先坐了回去,伸伸手, 發(fā)現連盞茶都沒有, 想要喚宮女內侍,殿內卻連個當值的都無。
陳太初這才抬起眼來, 眸中略含嘲諷, 又有三分冰冷。
“諸位將軍可都說完了?”
西征軍的將領們轟然應答:“末將謹遵圣意, 絕無二心,請元帥下令!”
那南方勤王的將軍們唯唯諾諾, 對著同袍他們都敢罵, 可對陳太初卻還是十分敬畏顧忌。陳青陳太尉就是出了名的翻臉不認人, 誰也不敢說不愿遵圣旨,只盼著群情激憤能讓皇帝知道,多給些好處他們各軍。
陳太初沉聲道:“荊湖兩路、廣南兩路的勤王八軍, 此番前來洛陽,六十歲以上軍士幾何?”
那二十多人面面相覷。
“合計一萬七千四百余人,皆領乙等糧餉?!?
殿內登時冰火兩重天,南四路的將領們避開陳太初的視線,看地面的有,看帷幔的有,看梁上的也有。西征軍的將領們卻炸開了鍋。三萬西征軍,全部是十八歲至二十五歲的精兵組成,其中重騎兵還分為甲等乙等。
“爾等貪腐至此,冒領糧餉——!”指責聲不斷。
陳太初揮了揮手:“圍城的兩個月來,你們八軍雖領著最多的糧餉,軍士卻吃得最差,八大軍營中有上陣作戰(zhàn)之力者不足六萬人。其中過半還是你們沿途征用的民夫?,F在諸位知道陛下為何下令圍城不攻么?非不攻也,乃不能攻也,陛下不忍我大趙子民白白葬身于洛陽城墻之外?!?
不等這些臉上又紅又白狼狽不堪的將領們辯解,陳太初站起身來,負手走到他們身前,來回踱步,右手緊握腰側佩劍,目光似箭。眾將除了幾位面露不服氣和郁悶之色,余者皆眼神飄忽不定,哪敢和他對視。
“我大趙男兒何來貪生怕死之輩?兩浙江南,便連文弱書生都上陣殺敵;黃河兩岸,用鋤頭菜刀阻擋契丹女真鐵騎的百姓不計其數;汴京城中,婦孺皆上街抗敵。爾等卻拖延磨蹭,心存私利,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前來向京畿路討取銀餉。你們每日以輜重修理運回去的糧餉還少么?”
如雷轟頂,南四路的將領們面無人色。這位陳太初根本不曾來過洛陽,怎會知道得這般詳細?想到唇角帶笑的皇帝,不少人一身冷汗,立刻拱手道:“末將愿奉旨裁軍,任憑元帥號令!”
陳太初擊掌三下,殿門外的十多個禁軍帶著許多身披重甲的副將進來,人人面上義憤填膺。
“陳元帥!我等愿指證毛將軍克扣糧餉,中飽私囊!甚至連藥物鹽菜冬衣也都被克扣大半?!币晃粷饷即笱鄣哪贻p副將大聲稟報,帶著濃重的廣西口音。
那毛將軍跳了起來,指著他罵:“韓忠良你膽敢犯上!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話音剛落,他捂著自己的咽喉,登登倒退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中。
殿中無人驚叫,都是沙場上滿手鮮血的人,西征軍的將領們沉默片刻后轟然喊了聲:“殺得好!”
毛將軍身畔的幾人只看到劍光一閃,那出鞘回鞘的聲音似乎只有一聲。陳太初看起來根本沒有出過手,甚至沒有移動半步。
“將賬冊抬上來?!标愄跽Z氣淡然:“自毛鋒至洛陽以來,兩個月貪墨軍餉三萬七千余貫,米三千石。贓物贓款現已被秦鳳軍截獲。人證物證俱在,按軍法,毛鋒——斬立決。其昌化軍壯武將軍一位由韓忠良接任,今日掌印。”
韓忠良目瞪口呆,直到身后的人捅了他幾下,他如夢初醒,激動得單膝跪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末將謝恩!”
陳元初親手扶他起來:“軍中只要立下功勞的,朝廷絕不會棄之不顧。”
四名殿前司精兵進來,面無表情地將毛鋒的尸體迅速抬了出去,又有兩人迅速將地面清理干凈,眾將這才驚覺他們所提水桶所拿干布是早就準備好的。敢情陳太初原來早有殺雞儆猴的安排。殿中頓時一片寂靜,再無人出聲。
韓忠良在兩廣軍中也算頗有名氣,勇武過人,能開一石七斗弓,剿匪立下累累戰(zhàn)功,但脾氣耿直不善奉迎,有功勞不被上司呈進兵部,都是空的,入伍十幾年一直被壓在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今日竟連跳七級,成了正四品下的壯武將軍,人人眼皮跟著直跳,心中有鬼的趕緊仔細看他身后,有無自己營中的耿直哥。
跟著幾十個軍士抬著十幾個箱子進來,只看箱子的樣式,不等指認,有三四個將領已跪倒認罪,愿上繳贓款贓物。
***
蘇瞻和趙昪離開汴京,第二天官道上已遇到第一批遣散回鄉(xiāng)的老兵。
見他們人人面帶喜色,蘇瞻召了十多人前去詢問,皆言朝廷不僅發(fā)放了昔日被克扣的餉銀,連少吃的米糧鹽菜都一一折算成銀錢,原本遣散所得的三十貫已夠一家老小三年里生活無憂,加上這筆銀錢,五年都不用擔心天災了,還不用再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回家含飴弄孫享點晚福。
十人里倒有七八說著說著就朝洛陽方向跪拜下去,三呼吾皇萬歲。
蘇瞻粗略一估算,心里憂愁更甚,軍中變法,早在趙栩去中京前就已經和他們商議過諸法,但在大戰(zhàn)初平時便這般大刀闊斧,定然會引起軍中反彈,甚至日后的陽奉陰違,天高皇帝遠,就算是二府的敕令,出了京畿路也未必能如臂使指,更何況此變法簡直是將軍中的小金庫一掃而空,各地駐軍和官場明面上相敬如賓,可大多數暗中往來,有利同享,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陛下所為,太過急進了。”趙昪在驛站夜宿時拎著酒壇子搖頭道。
“少年意氣,揮斥方遒?!碧K瞻接過酒壇給自己也滿上了一海碗,嘆道:“有時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這次洛陽事一了,我便請辭歸鄉(xiāng),陪著九娘,種些花草樹木,侍奉母親,教導幼女,倒也逍遙自在?!?
趙昪一愣:“和重萬萬不可。陛下此番宣你我前往洛陽整頓,跟著必然是你十幾年來都想著的變法大計,你怎能離開?沒有你主持,張子厚行事只怕欲速則不達——”
蘇瞻端起海碗一仰脖子飲盡,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子厚才合陛下行事之風。我素求平穩(wěn),必無用武之地。倒是你身為文臣有武將直來直往的脾氣,留在二府,日后還能再進一步?!?
趙昪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給他加滿酒,低聲道:“你是心灰意冷了?”
蘇瞻垂眸,驛站燈光昏黃,燈油的煙氣有些嗆人,十一月剛剛過了立冬,屋子里并無寒氣,但他心里早已入了寒冬。澄黃的酒水還在微微晃動,若他一直不動,遲早都會平靜下來。
蘇瞻慢慢搖了搖頭:“我年少時也意氣風發(fā),想著做出一番事業(yè)來,若能讓天下百姓少受些苦,便死而無憾??蛇@二十多年來,幾上幾下,膽子越來越小。官家胸有丘壑,決斷狠準,但必會借變法大肆削弱二府的權力,日后這天下不再是趙氏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會成為皇帝一個人的天下?!?
趙昪大驚:“這可是祖宗之法,如何改得?若由得皇帝專權,豈不退回到秦漢之時?和重你會不會多慮了?我看陛下還是很聽得進朝臣的話的——”
“那是陛下要他們開口說的。你還不明白么?祖宗之法一旦打破,皇帝睿智,天下之福,若是皇帝昏庸呢?天下之禍。唐玄宗雖有開元盛世,又何來的安史之亂?隋文帝節(jié)儉勤政,到了煬帝手中呢?以史為鑒,可知制度之重要,豈可將天下系于一人之身?奈何——唉?!?
那原本已逐漸要平如鏡的酒水再次劇烈晃動起來,蘇瞻飲下烈酒,看向沉默不語的趙昪,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了,鄧宛和你的話,陛下很是留意。”
驛站的打更人慢悠悠地打起更來,跟著打了兩三個哈欠。那正院里的貴人們精神頭倒好,又傳了兩壇酒進去。
新月如鉤,薄霧叢生,寒露如水。氣冷疑秋晚,聲微覺夜闌。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末兩句來自唐代詩人戴察的詩《月夜梧桐葉上見寒霜》。
2、蘇瞻這個角色,始終不是那么單面化的。生活里許多這樣的“成功人士”。就政治方面看,他屬于保守中求變化的類型。
3、大概還有三四章就完結。大家想看誰的番外留言告訴我哦。太初的會放到105章去。大概七八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