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雕車香滿路, 笑語盈盈暗香去。七月初七的汴京城處處人聲鼎沸, 火樹銀花。大街小巷各大正店門外彩樓懸燈, 汴河之中的畫舫之上歌舞升平。
身穿素白衣裳的小娘子們精心梳妝, 結(jié)伴穿梭在茶坊、夜市和勾欄瓦舍之間。說起今年七夕夜, 最可惜的莫過于汴京四美竟然無一人在京中, 害得她們春日就開始制作的香囊、扇袋沒了可投之處。
幸而如今的少女們喜歡得快, 轉(zhuǎn)移得也快, 感嘆一番后, 她們轉(zhuǎn)頭就歷數(shù)起今年國子監(jiān)的少年俊杰,有人好奇地問起武監(jiān)生里異軍突起的美少年秦幼安,七嘴八舌之下, 話題很快變成了明年開春后的禮部試和眾士子們, 說起歷年榜下捉婿的習(xí)俗,不免又提到小蘇郎的風(fēng)采。
有那爽快的小娘子笑言為了家中阿姊,她爹爹請了八個膀粗腰圓的大漢,專等放榜時聽見哪位郎君上榜了,就趕緊搶回來說親, 若能搶到小蘇郎,那才叫三生有幸。眾少女?dāng)D眉弄眼簇?fù)碇偌蚁锶? 個個小聲嘀咕大聲笑, 引來路人紛紛側(cè)目。
到了百家巷口, 遠(yuǎn)遠(yuǎn)見人頭簇?fù)恚∧镒觽兟犐磉吶诵ρ蕴K郎蘇相公十多年來頭一回在七夕節(jié)帶女眷出門。她們趕緊踮起腳尖,見蘇府眾部曲簇?fù)碇惠v牛車緩緩駛出, 年近四十的平章軍國重事蘇瞻依然如芝蘭玉樹,端坐于馬上,這盛夏夜中他一身荼白涼衫,神色恬淡,注目于遠(yuǎn)處虛空中。
那年七夕,阿玞帶著阿昉要夜游汴京。他雖有公務(wù)未了結(jié),仍然陪著去了。還記得阿玞那夜怕人太多走散了,特意穿了一件素白輕紗窄袖長裙,在一片鶯紅柳綠七彩繽紛之中出類拔萃飄逸如仙。這十多年來,汴京城的小娘子們在七夕夜都愛穿白,除了他自己,不知還有沒有人記得是阿玞的緣由。
牛車四角上懸著七色香囊,一路飄香往北州橋而行,出了舊封丘門又行了一刻鐘,緩緩?fù)T陂_寶寺門前。寺門前已站立著不少大理寺的皂役和宮中禁軍。
張蕊珠扶著晚詞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牛車,銀線薄羅紗裙折褶密密,百疊漪漪風(fēng)縐,六銖縱縱云輕,邁步之間如流水微動。
開寶寺的知客趕緊上前給蘇瞻行禮,躬身引眾人入內(nèi)。蘇府部曲們四處警戒,仆從們高挑燈籠,跟著知客進了上方禪院。
張蕊珠難掩激動之情,拜謝了上方禪院的禪師后,疾步往后院去見從鞏義返京的趙棣。
蘇瞻看著她裙裾翻飛神色凄惶,輕嘆了一聲癡兒,看向殿中的長明燈,想起七年前的事,更是黯然神傷。
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大殿香案前的檀香裊裊,拈香的人退后了兩步,肅默了片刻,轉(zhuǎn)過身來,卻是張子厚。
蘇瞻微微蹙了蹙眉:“子厚,你竟親自守在此地,未免太過杯弓蛇影了。”
張子厚看了看每年給王玞點的長明燈,輕哂道:“你的外甥女是我養(yǎng)大的。她雖然蠢了些,心眼卻不少。阮玉郎就是她給趙棣牽的線。我不來還真不放心。”
“大理寺既然已經(jīng)查過了,也無真憑實據(jù),子厚慎言。”蘇瞻冷言道:“若你還是一心要我罷相,只管沖著我來。她一個女孩兒所托非人,已經(jīng)可憐可嘆。俗語生恩不如養(yǎng)恩大,蕊珠在我家中依然尊你敬你,你如此待她,實在令人心寒。”
張子厚朝天打了個哈哈,挑眉道:“蘇和重你不是識人不明,而是識女不明,遇到女子你就犯糊涂。”他抬腳往殿外走去,經(jīng)過蘇瞻身邊,停了下來,輕笑道:“知不知道我見到你這般睜眼瞎,心里已痛快之至?”
蘇瞻淡然道:“蕊珠是我姐姐僅存的骨血,我自然會看著她。無需你操心。”
張子厚側(cè)目凝視著這昔日同窗好友半生爭斗勁敵,禁不住哈哈笑出了聲,一甩寬袖,大步跨過門檻,出了殿門。
張蕊珠在寮房中剛和趙棣抱頭痛哭了一番,訴說了幾句離別衷腸,就聽見門外傳來小黃門猶豫膽怯之聲:“張理少,殿下和夫人正在——”
趙棣一驚,面上不禁露出厭憎之情。張蕊珠趕緊使了個眼色,朗聲道:“是父親來探視五郎么?快請進來。”
張子厚施施然進了寮房,目光掃過形銷骨立面容僝愁的趙棣,拱手行了一禮問了安,轉(zhuǎn)向張蕊珠道:“你回了蘇家,看來過得著實不錯。”
張蕊珠上前道了萬福,柔聲道:“多謝爹爹指引,方令蕊珠被至親尋回,大恩大德,蕊珠——。”
話未說完,張子厚清雋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你無需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我,這輩子安分守己就最好不過了。”
張蕊珠淚盈于睫,欲言又止,半晌后垂首應(yīng)了聲:“蕊珠謹(jǐn)遵爹爹教誨。”
趙棣眉頭一皺,自從得知張子厚并非張蕊珠的生父后,此人就變成了僅次于趙栩的最可惡之人。想當(dāng)年太皇太后睥睨著自己淡然說張蕊珠出身有瑕,不配為吳王妃,他心中就刺痛萬分。他和蕊珠一直以為太皇太后意指蕊珠是喪母長女,直到蘇瞻派人到鞏義接張蕊珠,他們才明白太皇太后怕是早就知道張蕊珠并非福建浦城張氏的嫡女。仔細(xì)想來,必然是張子厚偏幫趙栩,讓宮中人泄露給了太皇太后知曉,真是心思惡毒,既折辱了蕊珠好留待日后羞辱蘇瞻,又令他和太皇太后祖孫離心,使太皇太后以為自己耽于美色不堪大任。
“張理少你并非蕊珠的生父,何必擺出一副嚴(yán)父的面孔來訓(xùn)斥她?你又有資格訓(xùn)斥她?”趙棣冷哼了一聲:“在太皇太后面前泄露蕊珠的出身,令她做不成吳王妃的不也是你么?”
張蕊珠驚呼道:“五郎——”
張子厚卻淡然道:“尚書內(nèi)省既來詢問,下官從未娶妻,總不能杜撰一個母親出來,等禮部戳穿后豈不令殿下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張某撫養(yǎng)她十多年,若連說她兩句的資格都無,殿下是要令蕊珠背上忘恩負(fù)義不仁不孝的罪名么?”
趙棣啞口無言,只拿眼瞪著張子厚。
張子厚拱手道:“大理寺遵太后懿旨二府所令,陪殿下在此休養(yǎng)生息。殿下有何要交待家眷的,還請當(dāng)著下官的面說,朝中絕無人會以為下官有徇私之心。”
趙棣和張蕊珠面面相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見面機會,有張子厚這樣的人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們還能說什么。
小半個時辰后,張蕊珠才在知客的引導(dǎo)下回到客堂,見蘇瞻正和禪師下棋,便靜靜侍立在一旁。蘇瞻抬頭見她眼鼻通紅,淚痕未干,嘆了口氣:“多謝大師為娘娘分憂,也成全了這孩子一片癡心。此局和重輸了。”
“阿彌陀佛,相公大龍將成,竟投子認(rèn)輸,豈不可惜?”禪師雙手合十笑道。
蘇瞻起身拱手道:“孰重孰輕,和重心里有數(shù),先告辭了。”
他帶著張蕊珠飄然而去。禪師笑著搖搖頭,拈起蘇瞻所執(zhí)的白子,繼續(xù)原來的這一局。
***
開寶寺的斜對面,是北瓦子。北瓦子雖然不在開封城內(nèi),但因開寶寺、襖廟斜街、夷山夕照的緣故,向來不缺生意。北瓦子再往北,是天清寺。天清寺的斜對面就是城北班直軍營。
阮小五進了天清寺的大雄寶殿,躬身對大殿上負(fù)手昂然直視佛像的阮玉郎行了一禮:“郎君,蘇家的人已經(jīng)離了開寶寺,大理寺的人還在。了因了果試了兩回,遞不進話。上方禪院只許本禪院的僧人進出。”
阮玉郎輕輕點了點頭,背在身后的手指略略屈了起來:“京中各處可都知會到了?”
“中元夜各大瓦子,都將上演目連救母。郎君放心,萬事俱備。”阮小五深情難掩躍躍欲試之情。
“目連救母。”阮玉郎瞇起眼:“多虧我佛慈悲。”
算起來,三年前馬失前蹄就是中元夜,他偏偏還是要在這一夜起事。陳青、趙栩能奈他如何?他的天下,他要取回來,天經(jīng)地義。
阮小五猶豫了一下:“還未能找到孟娘子的下落。前些時趙栩似乎故意聲東擊西,引開了中京各路人的注意。”
“只管盯著孟彥弼的行蹤,他既然出了京城,她必然已經(jīng)在回京的路上。”阮玉郎唇角浮起笑意,輕咳了幾聲:“趙栩贏了幾次,勢必要乘勝追擊,也定會看出完顏亮故意賣出的破綻,他若有進取之心,就不會親自趕回京城。你知道該如何安排了?”
阮小五吸了口氣:“小五明白,絕不會傷到娘子性命。”見阮玉郎再無祝福,便行禮退了出去。
阮玉郎站立了良久,胸口銅錢舊傷隱隱作痛起來。還有七個白天黑夜,雖有些不盡如他意,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何況他又在意什么“節(jié)義”名聲,成王敗寇而已。待天下在手,他自有法子贏回人心。天下人,都只是他局中的棋子。
***
真定府乃大趙河北西路的首府,掌管六州事務(wù),與契丹接壤,城中建筑卻青磚粉墻,亭臺樓閣纖巧秀麗,素以園林建筑名冠大江南北。七夕的真定府宛如江南,燈火千衢,處處笙竽,繁華如許。
剛?cè)氤堑年愄鹾吞K昉一左一右,護著九娘,緩步在沉沉人海中移動,往府衙附近的元旭匹帛行去收取京城和趙栩兩處的消息。
他們出了中京,馬不停蹄一路奔襲,日行四百里路。入了大趙境內(nèi)后,河北路的飛奴遞送的信息極為頻繁,每晚歇下后,九娘都要和陳太初蘇昉章叔夜商議一兩個時辰,整理好文書再遣人送往中京給趙栩。
抵達(dá)匹帛鋪,掌柜了迎接眾人安頓下來。九娘草草梳洗過后,惜蘭給她腿股被馬鞍磨破之處悉心地上了藥,見她咬著帕子疼得滿頭是汗,猶豫了片刻還是低聲道:“娘子這一路趕路太甚,腿肉磨傷得太厲害了,再不休養(yǎng)恐怕會留疤。不如和郎君們說一聲,在真定歇一日,剩余四百里路不到,后日夜里也能到大名府了。”
九娘搖頭道:“二哥已經(jīng)到了大名府,我們需早些會合他。你勿跟人提起這傷。”
惜蘭嘆了口氣:“兩位郎君方才特地叮囑我提醒娘子,若有擦傷,萬不可逞強,大名府至汴京還有七百里路呢。”
“不要緊,我練騎射那陣子也是這樣的傷,一兩個月傷疤就掉了。”九娘示意惜蘭給自己穿上長裙。她離汴京越近,明明一路平安無事,眼皮卻跳得厲害,心也慌。這兩日收到京中的消息看似無事,她卻總覺得煙霧重重。
陳太初和蘇昉都換了舒適的道服,正在看各方消息。章叔夜依舊一身短打,正在擦拭自己的樸刀。
見九娘來了,陳太初將手中的幾封信遞給她:“蘇相說服了二府,遵太后娘娘的旨意,前幾日接回了趙棣。安頓于開寶寺,性命已無礙。大理寺的人一直跟著。”
九娘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見蘇昉面色如常,便低頭看信。這封卻是張子厚親筆,字體十分眼熟。
“京中十分堪憂。”蘇昉冷靜地道:“宮中清查了兩遍,不知道還有沒有阮玉郎的眼線。太皇太后又好了一些,雖不能聽政,卻已經(jīng)能開口說話。河北兩路軍中的將領(lǐng)替換要到月中才可行。西軍和西夏還對峙在蘭州城前,梁氏以遷移西夏不愿歸趙的百姓為由,獻城一事已經(jīng)拖延了四五天。”
陳太初將趙栩的信遞給九娘:“看看中京情勢如何。”
九娘見他照例讓自己拆趙栩的信,柔聲道了謝,取了小銀刀,裁開信封。
“六哥說和親儀式頗順利,完顏亮已帶著女真人馬及中京盟約回黃龍府了。李穆桃也已動身返回西夏。大同驛擒住了三批刺客——”九娘一頓,聲音啞了下去。趙栩不隱瞞此事,自然是為了讓她放心,他輕巧一句帶過,但個中兇險,她親身經(jīng)歷過幾次,深知每次都是生死關(guān)頭極為兇險。
陳太初和蘇昉對視一眼,也不催她。陳太初抬手給九娘倒了一盞茶。
九娘抬眼看了看他們?nèi)耍浇怯昧ι下N起來:“有元初大哥和高似在,六哥肯定安然無恙,對吧?你們不用擔(dān)心。”
蘇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別怕,六郎既然都寫在信里,必定無妨。”
九娘定了定神:“完顏氏和高麗使館接觸頻繁,六哥讓我們派人去膠西查看一下水師——”
陳太初眉頭一皺,猛然站起身:“不好。叔夜,你快去看看這邊有無大趙水師的輿圖。”趙栩三年前自兩浙路回師后,有特別留意過福建兩浙淮南河?xùn)|等地的水師,如今信中驀然提起膠西水師,想來必有蹊蹺。
“水路?”九娘和蘇昉悚然而驚。
蘇昉反應(yīng)極快,面色凝重起來:“你是擔(dān)心阮玉郎勾結(jié)女真和高麗同謀水路?那前幾日邸報上所寫的膠西高麗商人傷亡事件,會否是女真人和高麗人有意為之的出兵借口……可是高似為何對此一無所知?”
三人靜默了片刻后,陳太初略一思忖:“阮玉郎只是利用高似對付六郎和陳家。水師這種大事恐怕他一早就搭上了高麗。”
九娘前世在杭州也聽過蘇瞻對兩浙水師的評述,低聲問道:“記得十年前除了虎翼水軍有三萬人外,兩浙水師僅有四千人,戰(zhàn)艦一百二十艘,如今京東東路和淮南東路的水師情況如何?”
章叔夜已取了輿圖回來,聞言答道:“殿下派人制作的水師輿圖在杭州元旭匹帛鋪中,這份只是京東兩路和兩淮路的普通輿圖。我記得大趙今有二十一路水軍,三分之二在兩浙淮南和福建。京東東路和淮南東路的水師約有三萬兩千人,戰(zhàn)艦三百艘。”
陳太初趕緊展開輿圖,和章叔夜看了片刻后,兩人臉色愈加沉重。
九娘緊張地問道:“若是阮玉郎真的圖謀水路,會如何動作?”
陳太初苦笑著指著和登州極近的對海港口:“此處是契丹的蘇州港,三年前就落入了女真手中,越渤海至登州只需一夜可達(dá)。”
章叔夜仔細(xì)算了算:“從高麗渡黃海到膠西,恐怕七八天就到了。如今七月里,我大趙禁軍教閱均不超過兩個時辰,若被女真和高麗水師乘虛而入,登州只怕難保。”
九娘立刻反應(yīng)過來:“那海州豈不也危矣?”海州乃淮南兩路的重要港口,一旦登陸海州,離應(yīng)天府只有七八百里路,鐵騎日夜換馬不停,一晝夜也可到達(dá)。
四人看著輿圖,只覺得京師之險迫在眉睫。阮玉郎牽引西夏自京兆府東侵,加上西京和鞏義的人馬呼應(yīng),大趙西路危殆。再有女真鐵騎攻占契丹,由沈嵐把住了大名府做內(nèi)應(yīng),河北路堪憂。如今黃海渤海若有高麗和女真自東水路入侵圖謀南京應(yīng)天府,汴京城可謂他囊中之物。他在福建和兩浙路通過蔡佑黨人經(jīng)營多年,只需無人勤王,只怕幾日夜就能攻下汴京。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契丹的蘇州是今日大連金州港。登州是山東蓬萊。海州是連云港。北宋水師實力并不弱,可惜還是以陸戰(zhàn)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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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虎頭蛇尾,各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