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孟大學(xué)士在陛下面前陳詞, 洗清了蕊珠不白之冤。”張蕊珠微凸著小腹, 盈盈下拜。
孟存?zhèn)壬肀荛_,躬身行了禮, 言辭冷淡疏離:“請娘子有言直說。若給人知曉娘子私會外臣, 只怕臣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六娘和蕊珠同窗數(shù)載,不敢說情同姐妹,卻也相得益彰,又有緣分一同侍奉官家, 她不見了,蕊珠亦惶惶然。”張蕊珠語帶傷感:“何況表姑父和孟大學(xué)士乃是親兄弟, 蕊珠和六娘也算是表姊妹——”
孟存有些不耐地打斷了她:“有言直說,娘子若是要敘親, 當(dāng)請內(nèi)人來才是。”
張蕊珠視線在孟存清雋的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 側(cè)身舉起帕子掩了半邊臉笑了起來:“孟大學(xué)士在蕊珠面前這般清高嚴(yán)苛做甚?盜得汴京城防圖、私刻孟在印章、臨摹我舅舅字跡這些事,不都是大學(xué)士親力親為的么?”
孟存雙耳中嗡嗡作響, 身不由己退了一步。她怎會知道!阮玉郎這廝必然是故意泄露給她知道, 好讓她牽制自己, 也好讓她壓在阿嬋頭上。
看著孟存面色由紅轉(zhuǎn)白,又從白到紅, 張蕊珠嘆道:“若不是我從舅舅書房拿出了幾封信, 孟大學(xué)士又怎能臨摹得□□無縫?你我都得了阮先生的指引, 為的都是官家的大趙江山,不然——孟大學(xué)士,我張蕊珠何以肯讓出皇后之位給你女兒?”
張蕊珠美目流轉(zhuǎn), 清麗無雙的面容上略帶悵然。
孟存喉嚨里發(fā)出兩聲極其嘶啞的笑聲:“臣不明白娘子在說什么。”
張蕊珠淡然地端起茶盞:“大學(xué)士不懂無妨,六娘都懂,汴京的趙栩和孟妧也懂。你母親梁老夫人,你的兄弟也都會懂。”
孟存平靜下來,干脆在一旁落了座,也端起了茶盞:“娘子心思玲瓏剔透,可惜命運(yùn)弄人時局不佳。臣的前程性命倒不勞娘子操心。”他看著張蕊珠隆起的小腹上笑道:“娘子還是將心思都花在官家和腹中的皇家血脈身上才好。”
這是有求于他了,他所作所為,縝密之極,汴京看得到破綻卻絕不會有證據(jù),再者有六娘在,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有性命之憂。只是現(xiàn)在多了張蕊珠這個“證人”要挾于他,只能先虛與委蛇探探虛實,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張蕊珠有求于他,有臺階自然立刻要跟著下:“大學(xué)士所言極是。蕊珠并無他意,腹中孩兒到底也要喚六娘一聲娘娘,喚大學(xué)士一聲外翁。左右都是一家人,只盼著大學(xué)士也能體恤蕊珠母子,這時局艱難時能給蕊珠指點一條路。”
“娘子嫡親的兩位舅舅,蘇瞻雖然不再是宰相,卻還是那位信重的大資。蘇矚是戶部尚書,你的表哥蘇昉也入了翰林學(xué)士院,蘇家榮寵如舊。就算洛陽失陷,娘子和腹中胎兒必會安然無恙,不知娘子為何要轉(zhuǎn)這許多彎來和臣商議?”
“趙栩殺人不眨眼,暴戾殘忍,魯王死于他劍下,三公主前些時自盡于公主府,也不知道是自盡還是被自盡的。兩軍對戰(zhàn)他殺盡俘虜,毫無仁心。即便蕊珠是蘇家的外甥女,可他恨官家入骨,又怎會放過我母子?舅舅原本要來洛陽說和,為的也是保我母子性命,卻未得趙栩的允準(zhǔn)。”
張蕊珠想起多年前在那家鷹店里趙栩看著自己的眼神,打了一個激靈。
孟存失笑道:“臣何德何能,能左右他的意愿?”
“大學(xué)士心里不也跟鏡子一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蕊珠記著晚詞千辛萬苦打探來的消息,裝作輕描淡寫地試探道:“大學(xué)士和岐王殿下再三懇請陛下將虎符交給樞密院,好方便樞密院調(diào)配守城將士,又常去軍中慰勞將士,難道不是要獻(xiàn)城立功么?”
孟存瞳孔猝然一縮,卻仰面哈哈大笑起來:“娘子真會說笑話。”
張蕊珠視線落在他臉上,正色道:“立下這等大功,天下皆知,總有萬般不是,汴京也只能賞。大學(xué)士和岐王殿下真是好謀算。”
孟存擱下茶盞:“娘子想要立這樣的功,臣不敢阻攔。”
張蕊珠這才肯定了晚詞打探來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有多了三分勝算,便柔聲道:“官家不受朝臣尊重,歷年來為太皇太后所制,如今無論如何都不會將虎符交會樞密院的。除非城中將士造反——”
“娘娘是要盜取虎符,還是要慫恿軍中將士造反獻(xiàn)城?”孟存抬手理了理三縷長須,心里已做了決定。
張蕊珠雙手輕輕覆蓋在小腹之上:“大學(xué)士身為男子,只怕不知道天下女子之苦。我為了陛下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只有我和陛下知道。為著陛下,我和養(yǎng)父決裂,甚至對不起嫡親的舅舅,也舍棄了名分。可是,當(dāng)太皇太后要殺我時,陛下他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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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唇角微微上揚(yáng)起來,凄然笑了兩聲:“女子為情所困,終究還是一場空。若沒有這孩兒,蕊珠也不懼死。可如今——”
孟存眉頭微蹙,輕嘆了一聲。
“若蕊珠盜了虎符交給大學(xué)士和岐王殿下,兩位可愿上書汴京,允蕊珠大歸于蘇府,從此做個普通民婦,安然養(yǎng)育腹中孩兒?”張蕊珠輕抬玉腕,印去眼角淚痕:“屆時阮先生留給蕊珠的那些和大學(xué)士有關(guān)的物事,蕊珠當(dāng)一并交還給大學(xué)士。”
孟存站起身來,行禮告辭:“如此便一言為定,臣靜待娘子的好消息。”
張蕊珠還有一肚子的話,來不及說,見孟存已掀開簾子出了門,倒是一呆。這孟存看起來不溫不火毫無威脅,臨到關(guān)頭倒毫不拖泥帶水……
***
又過了幾日,洛陽城守軍的逃兵越來越多,即便下達(dá)了多條軍令也阻止不住。此時不逃,一旦戰(zhàn)敗會遭到無情屠殺,還會尸骨無存挫骨揚(yáng)灰,連轉(zhuǎn)世投胎的機(jī)會也沒有。到了十月底,一天竟有一千多軍士冒死從城頭爬下去,被守軍射殺了好幾百人,依然有半數(shù)逃到了西征軍大營投誠,被好生安置起來。待聽說這些逃兵可以選擇留在西征軍內(nèi)作戰(zhàn)立功,也可以領(lǐng)三百文錢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每夜逃離洛陽的軍士更多了,就連一些副將也不免心思松動。
洛陽朝會上從熱火朝天地辯論是戰(zhàn)是降,到古井無波不翻波浪,也不過是幾天的功夫。看起來各部還是在各司其職,但已無人議論城防之事,人人面上都帶著一種得過且過的深情,甚至在趙棣看來,他們早就對自己這個“皇帝”絕望了,只盼著趙栩立即攻下洛陽好早日解脫。
他借著逃兵一事狠狠斥責(zé)了樞密院和兵部的官員,卻不料兵部尚書竟然當(dāng)朝除了烏紗,跪下自請辭官歸田。這一跪,帶出了十多個四品以上的官員,紛紛請罪辭官。
趙棣氣得渾身發(fā)抖,將御案上的玉盞都砸得粉碎。要死一起死,這話終究喊不出來。他堅決不允,直接宣布散朝。
回到寢殿,女史宮人們的神情也是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茫然和恐懼。趙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但一日一日,壓在他心頭的恐懼如大石一般,一天重過一天,他喘不過氣來。他知道洛陽成了孤城,那些連連傳來的敗仗,被趙栩占領(lǐng)回去的城池州縣,這些消息總是很快就傳遍了洛陽,一定也是趙栩故意為之,要逼他開城投降。
他不愿意。他先是被趙檀壓著,不得已地奉承他和趙瓔珞,而后又被趙栩壓著,即便沒有他們,還有太皇太后處處管束。若真的要敗,這洛陽城十萬軍民便給他陪葬!他也值得了。
張蕊珠命人將御膳擺了,親自取了參湯湯盅,摸了摸湯盅,還微微有些燙。
“五郎,你思慮朝政,又消瘦了不少,先喝了湯罷。”
聽到張蕊珠柔美動聽的聲音,趙棣扭曲的面容滿滿恢復(fù)了平靜,他接過湯盅,喝了兩口,一股暖流入肚,撫平了他紛亂的心思。
擱下湯盅,趙棣輕輕牽起張蕊珠的手:“蕊珠,趙栩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讓人安排你出城避難可好?”他將手放到她腹上,猛然一顫,卻是那孩子朝他倆的手上踢了一腳。
趙棣又驚又喜,更覺心酸,哽咽道:“珠珠,他在踢我們?”
張蕊珠淚盈于睫,柔聲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妾身生是五郎的人,死是五郎的鬼,無意獨活。你看,孩兒他也不愿意呢。五郎莫要再說這些話傷蕊珠的心了。”
趙棣忍不住輕輕伏到她腹上,似乎能聽到一陣心跳聲音,不太有力,但真真切切。
張蕊珠伸手?jǐn)堊∷Φ溃骸版砟飪簜z都在五郎身邊,五郎當(dāng)振作精神,洛陽城里糧草充足,城墻高又厚,守上一年半載,世人都知趙栩殘暴,總有義士會舉旗反他的。”
趙棣緊緊摟住她的腰,卻看不到張蕊珠冰冷的眼神中的輕蔑和不耐。
將要入冬了,殘月如勾,寒霜覆地,洛陽宮城的巍峨殿閣,在稀落的燈火中肅穆冷然,千年來的古城見證了多少興亡,眼前的小兒女情懷,不會留下一絲印跡。
夜深人靜時,更漏漸殘,深宮寢殿內(nèi)的帳幔內(nèi),昏黃的燈光劃出的圓弧如刀刃般鋒利。
張蕊珠轉(zhuǎn)身看著趙棣睡夢中依然緊皺著的眉頭,屏息靜待了片刻,伸手探向趙棣枕下,摸索了片刻,停了停,輕輕又縮了回來。
一把長柄玉匙溫溫的,在她手中發(fā)亮。
低垂的重重帳幔被掀開,張蕊珠赤足套上繡鞋,躡手躡腳走到屏風(fēng)外,今夜特地遣開了守夜的女史,但外間還有四個宮女在。她孤身一人,不得不多加小心。
成敗在此一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訂閱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