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龍舟賽才賞了彩頭, 適才艷陽高照的天上, 轉瞬烏壓壓飄來大片黑云, 遮了日頭, 蔽了半城, 一陣大風刮過, 滿城飛花飄絮, 鳥雀驚飛, 竟是要落雨的樣子。
端午日雨, 鬼旺人災。汴河邊的百姓們看著那驟然變臉的天,都想起這句俗語來,來不及唉聲嘆氣, 已是半輪日昏昏一城新雨急。眾人紛紛奔走避雨。
城南菉葭巷的民房里, 窗口羅漢榻上還有三寸日光,屋檐上已傳來密密雨聲,轟隆隆一個雷炸在當頭。
阮婆婆側耳聽了片刻,喃喃道:“五月五日雨,鬼曝藥, 人多病。玉郎,這算是春雷吧?這世道要大亂了啊。”
阮玉郎輕輕打著蒲扇:“立夏都過去一個月了, 這是夏雷了。莫要多想, 你睡吧, 我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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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婆婆無神的眼睛落在阮玉郎面上,忽地輕聲問:“玉郎,我最后問一回, 阿玞的死,不關你的事,是不是?”
阮玉郎看著她眉頭眼角的細碎深紋,喟嘆道:“我若要殺她,當初何須救她?若不是晚詩晚詞不得力,我又何必將她們發(fā)配到薊州去。是我沒留意,害她丟了命,我怕你難過,才瞞著你。”
阮婆婆半晌才點了點頭,合上眼。
看著榻上的阮婆婆終于呼吸均勻了,阮玉郎將手中的蒲扇交給一旁的鶯素,緩緩站了起來。婆婆這次回來后更虛弱了。
他殺了王玞?阮玉郎搖了搖頭,或許她以為自己是死在他手上的?那些背信棄義之徒,一個個都死在他謀算中,只有她,跟著蘇瞻走錯了路,他僅僅是稍加懲戒而已。他救過的命,就不會再取走。可惜她不懂,趙瑜也不懂。
阮玉郎慢慢踱出房門,廊下的竹簾已經被雨打濕了,簾底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染濕了廊下半邊青磚地。他垂首看見身上的天青道袍,腰腹間因為坐久了,有些褶皺,看一眼,倒像婆婆面上的皺紋,再一眼,玉蛇躑躅流光卷,似已藏盡百年事。他伸手輕輕撣了撣,又哪來的灰塵?那皺褶卻是再撣不去了。
走了幾步,他遠遠地見趙元永從外頭進來,收了傘隨手一擱,站在廊下迫不及待地從懷里掏出一份東西,埋頭細細看了起來。阮玉郎走到他身后,見他看得出神絲毫沒發(fā)覺身后有人,伸出手將他手中的畫紙抽了出來。趙元永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低聲說:“是燕素姐姐買菜帶回來的。”
阮玉郎展開小報,見上頭竟然畫著三幅畫。一幅畫,畫著一銀甲小將怒斬夏乾帝,他身后一面大旗上寫著陳字,豪氣狂放。那西夏皇帝被他一槍-刺在胸口,身后西夏王旗斷成兩折。又有一幅畫,畫著那小將被俘后滿面血污,在秦州古城墻向東泣血。最后一幅畫著許多沒有眉眼面目之人圍著陳家,卻有一群孩童護衛(wèi)在陳家門口,大哭著。旁邊配著的就是昨日大街小巷傳唱的那四句歌謠。字字有出紙之意,滿是憤慨。
阮玉郎看了趙元永一眼,笑道:“五月初五,陳元初今日應該在攻打鳳州了。讓大趙軍民看一看。很快京中就都知道了。拖了這許多天,也該塵埃落定了。”
趙元永一愣,想說什么又沒敢說。
阮玉郎朝他眨眨眼:“你說那個長得極好看的小娘子啊,很是聰明,就是總愛給爹爹惹麻煩,抓了來,是不是該好好打她屁股?”
趙元永小臉騰地紅了。阮玉郎揉了揉他披在肩上的頭發(fā):“這人呢,性本惡。她再費力氣,也是沒用的。”
看著趙元永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禮回房去了,阮玉郎轉過身,廊下那把隨意擱著的油紙傘,雨水順著傘面流下,也沁濕了一小片地面,他握著紫竹傘柄,撐開油紙傘,朝著廊外輕輕旋轉了一圈,看著些微雨點落在廊下的一叢梔子花上頭,他才發(fā)現(xiàn)雨中除了微微的塵土洗滌的味道,還夾雜著極淺的甜香。他垂目看著那早間還白玉粉嫩的花瓣在陽光下焦黃卷起,被雨一打,殘敗零落不堪。
念胸中百慮,何人能消。君休問,千年事往,聊與永今朝。阮玉郎輕嘆一聲,走入雨中,當年他冷眼旁觀她用手中魚叉殺人,那眼神狂熱堅定,恨毒了那些畜生不如的東西,毫無膽怯懦弱恐懼。就是那眼神讓他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幼時用磨得很尖利的竹箸猛然刺入那個老畜生咽喉中,抬起頭,看見一旁孟山定驟然放大的瞳孔中的自己,似乎和王玞重疊在一起。
他留下玉璜,只是覺得,這世上大概只有她才能跟著自己,見證殺戮,不為之動。誰知道她醒轉后卻忘了真正的她,藏起了那個兇狠無懼的王玞,不好玩了。
現(xiàn)在的孟九娘,似乎又伸出了自己貓爪子,露出了那股狠勁兒,又有趣起來了。阮玉郎抬起頭,瞇起眼看向那日光,陡然生出了一絲期待之情,這世上,還是有那么個女子,和他那般相似呢。勢均力敵,見招拆招,不肯坐以待斃,那就再試試。九娘,你還會做什么?
***
雨水不停敲打在福寧殿垂脊上的儐伽頭上,琉璃瓦上雨水如小溪水面直鋪而下沖下饕餮紋瓦當,沿著蓮花紋滴水,在大殿廊下拉了一片雨簾。
趙栩坐在床邊,看著無精打采的趙梣。他的病反反復復,時好時壞,小臉已經瘦得削尖,看誰都帶著懷疑和懼怕。向太后正柔聲細語道:“先前服侍你的那幾個,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犯了錯,就不能留在官家身邊。如今這些福寧殿的女官們,都是尚書內省精心選出來的人。你要是不喜歡,可以同娘娘說,或是讓供奉官去處置,但無緣無故責罰她們,這不合規(guī)矩。”
趙梣眼神閃爍,低聲道:“我不喜歡她們。”
“是她們做錯了什么?惹得官家不高興了?”
趙梣搖搖頭:“我就是不喜歡她們。”
向太后吸了口氣,壓下心里的煩躁,她沒有親自撫養(yǎng)過皇子皇女,從沒想過這七歲的孩童如此難弄。
趙栩微笑道:“可是因為她們攔住了姜太妃?官家是想姜太妃了?”
趙梣抿唇不語。自從那次他多吃了幾塊娘親偷偷塞給他的糕點肚子疼后,原先服侍他的女官就都不見了,他也已經好多天沒有看見他生母。他急得很,也害怕得很。
向太后嘆了口氣:“待官家身子好了,自然就能見到姜太妃。”
趙梣咬了咬唇:“娘娘,是我太餓了,才讓太妃去拿糕點給我吃的,是我的錯。”
向太后點頭道:“官家,太皇太后和我都沒有責罰姜太妃,你且安心。明日無論如何都要上朝聽政了,可好?”
“我上朝了,就能見到太妃嗎?”趙梣滿懷期盼。
向太后默默搖了搖頭。
趙梣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哽咽著喊了一聲:“那我不要去!我也不要做這個皇帝!我要太妃!”就委屈地悶聲哭道:“又不是我要做皇帝的!我不想做你們逼著我做!我只想要太妃!”
他大概憋了許久,一哭起來竟然再也忍不住,蜷縮在被子里嚎啕起來。
向太后一愣,看向趙栩,搖了搖頭。
趙栩看著那被子縮成蠶蛹一般,想不起來自己七歲的時候在做些什么,大概是白天拼命讀書,晚上拼命練武,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為的也是娘親和妹妹。無論幾歲的孩童,心里總清清楚楚,誰才是真心疼愛自己的那個人。
他提防著阮玉郎對趙梣不利,借著整頓皇城司,把殿前司精銳都調入了福寧殿,聽著趙梣這句話,忽然心中一動。
阮玉郎要的是什么?他們一直被他步步算計,應對得艱辛無比,為何總不能搶得先機?他想要的,讓他得逞又如何?如果先把他要的結果送給他呢?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
趙栩長身而起,行禮告退。雨越來越大,汴京城籠在煙雨間,迷濛不清。
***
千里之外,黃土飛揚,鳳州城內百姓依舊在過端午節(jié),一早就有不少人推著太平車往城外的軍營而去,車上滿載著雄黃酒和各色粽子。
鳳州僅治梁泉、兩當、河池三縣,卻和鳳翔府成犄角之勢,一旦失守,南面利州路和東南方的京西南路將直面西夏鐵蹄。王之純率領八萬大軍,支援秦州不及,只能就地改駐扎在鳳州,這幾日三縣百姓大多已遷入鳳州城內安置,還有些轉往京兆府而去。
陳太初烈日之下跟著統(tǒng)帥王之純巡營后轉回鳳州西城門,見城門前壕溝的拓寬加深已完工,義勇們正往里頭倒黑色石油。
“太初啊,你調來的這幾十桶石油威力巨大,只可惜數(shù)量太少。只能大多用在此地了。”王之純比陳青年長五六歲,指著壕溝里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石油對陳太初笑著說,又問他身旁的錢副將:“用這石油做的那種火箭可完工了?”
錢副將趕緊點頭道:“今晚能趕出三千支來!這次還多虧小陳將軍帶來了飛山雄武軍的五位砲手!咱們的雙梢砲可算能派上用了!那些個蒺藜火球、□□煙球、震天雷、霹靂炮,頂個三天三夜沒問題!”
王之純搖頭苦笑著告訴陳太初:“你是不知道,我這軍中,僅有十一名砲手,會用雙梢砲的不足一半,就這五六個,三發(fā)未必能中一發(fā)!能擊中敵方全靠老天爺幫忙。”
陳太初拱手道:“先帝每年都巡視飛山雄武軍,必會演練發(fā)砲。爹爹很熟悉這幾位的本事。也虧得雄武軍指揮使崔叔父高抬貴手,才能讓他們和太初同來。太初不敢居功。”
王之純嘆了口氣,進了城門:“我記得當年成宗帝時,雄武軍還有考核砲手和區(qū)分一等二等三等的各種規(guī)定。后來蔡佑當政,因演習耗費錢財太過,便取消了,實在可惜。”這文官管武事,哪里能想到對陣時所需的方方面面!
陳太初笑道:“伯父營中有十一位砲手已屬難得,小侄在大名府時,大名府不過只有四名砲手,三發(fā)也只能中一而已。”他也知道秦鳳軍有三位好砲手,都在秦州,如今和大哥一樣,生死不明。
王之純帶著陳太初上了登城道,沒幾步路就站在了西城門之上。
“太初,不說我秦鳳路六軍,就算加上永興軍路保安軍,我們大趙西軍的將帥,沒有一個相信你哥哥陳元初會投敵叛國的。”王之純看著城樓下密密麻麻的人頭,淡然道:“我們和你爹爹,都曾并肩作戰(zhàn)過。他最多時身中八箭,剛回營,一聽敵軍又來,箭都不拔,轉身上馬再戰(zhàn)。每次作戰(zhàn),他必定沖在第一個。陳家男兒,我們信得過!這西軍每日送回京中的軍報,必然無一句會提陳元初投敵五個字!京中來鳳州和鳳翔的兩路刑部兵部大理寺等人,絕無一人會聽到軍中傳言陳元初投敵!”他輕撫自己的五縷長須,傲然道:“西夏梁氏未免太小看我等了!”
陳太初來了兩日,雖然訝異這位伯父絲毫不疑自己,卻頭一回聽他說起緣由,還有爹爹的往事。他心中激蕩,熱血沸騰,拱手就要下拜:“小侄代爹爹和兄長謝過各位伯父叔父!”
王之純扶起他,嘆道:“只可惜蘇相離開了朝堂,京中之人,卻不如邊陲之地的我們看得清楚,恐怕你爹娘要受委屈了。”
陳太初坦然道:“我爹爹受得住!”還有,他相信六郎、九娘、張子厚、蘇昉,他們定會全力以赴對抗阮玉郎。只要等在鳳州的各部精銳親眼見到他擊退西夏大軍,見不到他哥哥,自然會回京稟報實情。
“太初,可知道為何我要在城外扎營?”王之純正在視察女墻后的床弩,忽然轉身問陳太初:“無需顧忌,想什么說什么。”
“小侄看這鳳州城的城池遠比不上秦州城牢固,四大城門內外甕城俱無,難守易攻。伯父依托鳳州城,在城西城北設立大軍營帳,綿延數(shù)十里,擋住秦州方向而來的西夏大軍,圍護住了鳳州城,您從西邊成州和南邊興州的調用軍糧軍備,再有五千精兵保證和東北的鳳翔府軍情暢通互通有無,如此一來,無險可守的鳳州城,西連成州,背靠興州,東連鳳翔,便能將西夏大軍擋在利州路和京西南路以外。”陳太初觀察了兩日,對王之純布陣調兵之能十分欽佩。
王之純哈哈大笑道:“不錯!后生可畏,陳漢臣真是讓我羨慕啊!”
咚咚咚腳步聲響,兩名斥候被帶了上來。
“稟報王將軍!西夏大軍來犯,離我中軍營帳尚有三十里!三個時辰將至鳳州城城西!”
王之純點頭道:“傳令——迎戰(zhàn)西夏——!”
角樓上終于響起應戰(zhàn)鼓聲,烽火燃起。王之純抬起手臂,身邊旗兵躍上墻垛,打出各色旗語。
城樓下的軍營內立刻如沸騰的油倒入水中忙碌起來,處處人頭攢動。
陳太初轉頭看向王之純,請纓之情,溢于面容。王之純看著眼前的少年郎,點了點頭,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道:“先鋒官陳太初,還不回營準備領軍殺敵?!”
陳太初深深吸了口氣,抱拳揚聲道:“末將陳太初得令!”
他手腕上九娘送的那根百索驟然滾燙起來,可這里人太多,他不舍得看一眼或摩挲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端午雨的俗語,出自《歲時廣記》,陳元靚(南宋)著。
2、玉蛇躑躅流光卷。出自宋朝詞人彭元遜《菩薩蠻》
3、念胸中百慮,何人能消。君休問,千年事往,聊與永今朝。出自宋朝趙鼎《滿庭芳》原詞是何物能消。
感謝在焉長評同人文。文筆太好了。怒贊!
今日多更一千字。聊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