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營帳,陳述之見前廳沒人,只好進到臥房裡找。
屋裡點著一盞燈,樑煥衣裳都沒換,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見他茶喝了一半燈也沒吹,陳述之便知道是裝的。
裝睡?還希望自己趁他睡著做點什麼不成?
陳述之纔不上他的當,過去安分地跪在牀頭,。
樑煥躺了一會兒,見什麼也沒發生,只得裝作剛剛睡醒的模樣,睡眼惺忪地望著陳述之,懶懶道:“你來了啊。這大半夜的,來陪我睡覺?”
陳述之就知道半夜來找他會是這個後果,只得垂了眸子道:“等臣先說了正事,再陪您?!?
樑煥猛然從牀上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捏了捏鼻子,話音十分勾人:“可是我心癢難耐,等不及了?!?
他的頭愈發低了,沒有回話。這還能說什麼呢,隨便他吧。
見他這個反應,樑煥輕輕一笑,揉了揉他的臉道:“說吧,什麼正事?起來說?!?
陳述之便站起來打算說話,還沒開口就被他拉到榻上坐下,肩上又被他搭了根手臂。樑煥就這個姿勢聽他說完了河裡撈到人的事情。
“營中找不到料理此事的人,臣想讓陛下赦免他們的罪過。”
樑煥皺了皺眉,“我不太懂,這事有罪麼?刑部也不會拿他們怎麼樣吧,城破又不能怪他們?!?
陳述之本來想說一句“我也這麼覺得”,但他沒查過律例,不敢在樑煥面前胡說,最後只說出一句:“臣也不太懂?!?
“你怎麼這麼好心,”樑煥瞪了他一眼,“什麼人你都幫,爲了水裡撿來的人半夜來找我?”
陳述之把頭低了下去,樑煥見他這個模樣,便知道他又要說什麼“犯上”的話,自己先心虛了。
“若打擾了陛下,臣認罪,但臣不覺得半夜找您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樑煥一愣,接著轉過身面對他,忽然擡起兩隻手臂環住他的脖頸,望著他因爲低頭而擋掉一半的容顏,話音沙?。骸拔乙宦飞隙紱]碰過你一下,現在想得很。你這麼撩撥我,一會兒可別哭?!?
陳述之無奈地一笑,以前撩他撩成那樣他都不下手,這纔到哪啊。
他漸漸擡起頭來,與面前人對視,認真道:“那兩人中的一個與臣有舊,臣怕他畏罪活不到進京。就想著左右不是什麼大過,向陛下求個恩典?!?
樑煥挑了挑眉,“和你有舊,什麼舊?”
“懷遠縣令。”
“哦……那是應該。另一個是什麼來著?”
“平涼知府?!?
樑煥放下掛在陳述之身上的手,思索著道:“這兩個人有用,他們是見過察多人破城的。不僅不能死,還要帶著他們。你去跟他們說,不管他們有沒有罪過,朕做主讓他們將功折過,跟著一起去慶陽?!?
“臣知道了,謝陛下。”陳述之起身行禮。
他剛要走,衣袖卻忽然被拽住。他只得轉過頭來,見樑煥正眼巴巴地望著他。
幹什麼,真要睡覺???
他原地站定,樑煥便從榻上起身,一點點蹭到他面前,慢慢伸出手,抱著他一隻手臂。
“行離,我好想你……”
“嗯?!?
“嗯什麼嗯,你不想我麼?”
他這樣一說,陳述之才發現這些日子雖然不見他,卻不知爲何每天都會想到他。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無事可做的時候,腦海裡突然就會冒出來這個人。
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怕他一高興了,真做出些什麼來。
見陳述之許久未動,樑煥就當他是不想又不敢說了,頗爲尷尬地笑笑,只是說:“你快回去吧,別讓他們等急了,又要尋死。”
*
第二天夜裡,陳述之去問了水裡撈上那兩人的情況。得知他倆沒啥事,他又去樑煥的營帳那裡轉了一圈,見門口還有人排隊找他稟報,也就沒去打擾。
第三天下午,濃雲陰鬱,一行人到達了慶陽府。
在陳述之的印象裡,慶陽算是雍州一個比較大、比較繁華的城市。可馬車一進城,他就被道路兩旁的景象嚇了一跳。
所有房屋大門緊閉,店鋪也不開張,路邊到處是垃圾穢物,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再往前走,經過一片寬闊的空地時,他看到那裡聚集了許多身著白衣的人,空地上設了靈位,掛著銘旌,有人在靈前大哭,還有人滿地撒紙錢。配上陰晦的天氣,著實有些悽愴。
辦喪事不在墓前,也不在自家靈堂,跑城裡來做什麼?
慶陽府衙就在這塊空地旁邊,是這一行人停歇的地方。府衙裡,慶陽知府楊楠率領衆人跪地迎接。
叩拜完畢後,楊楠聽見的不是讓他平身,而是樑煥氣鼓鼓的聲音:“你就是楊楠?你不解釋一下你府衙門口在幹什麼?”
楊楠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戰戰兢兢地解釋道:“兩個佐領因爲分營的事打起來了,其中一人便讓手下兵士到衙門口祭奠葉將軍……”
祭奠葉將軍,就是告訴對方,我曾經是葉將軍賞識的人,將軍亡魂猶在,你憑什麼騎到我頭上來?
樑煥冷哼一聲,“這幫土匪,好大的能耐。”
於是他沒讓大家進去安頓,而是帶著所有人出了府衙。當然,不是他帶的,是他自己出去了,大家只能跟出去。
樑煥沒管身後的人,徑自走到那幫穿著白衣的人中間。他們紛紛停了手上的動作,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大家都覺得,這是另一個佐領派來的人,過來砸場子的。
然而樑煥只是緩緩走到靈前,也拈了三柱香,對著葉廷樞的靈位拜了三拜。
拜完後他便回到衙門口,也不進去,只問楊楠:“葉將軍走後,他手下誰管事?”
楊楠道:“爭到今日也沒爭出來?!?
樑煥點了點頭,“那就去把所有有頭臉的都叫來。”
“是?!?
等待楊楠的這會兒,樑煥就在門口站著。他站著,就誰也不敢回去。那些穿白衣的人偷偷過來打聽這人是誰,打聽到了,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堆白色的垃圾。
很快,楊楠的人帶著幾個將領跪在樑煥面前。
樑煥掃了他們一眼,拿下巴指了指旁邊的那一堆白色的東西,問:“在這裡祭拜的,是誰的人?”
半晌纔有人小心翼翼地答話:“是……臣管教屬下不力……”
“好,”樑煥提高了話音,“他給你們提了醒,葉將軍亡魂尚在,強虜未滅,現在還不是自家人爭高下的時候?!?
“朕知道你們不和,都想讓葉家軍跟自己姓。這些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朕叫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大平的軍隊不能跟任何人姓,只能歸朝廷管制。不管你們是葉將軍麾下也好,南邊來的也好,也不必再爭了,以後你們都是平級,各自領自己的屬兵?!?
“從今日起,朕便是這八萬將士的主帥?!?
忽起一陣裹挾著沙塵的風,將空地上的白色吹得漫天飄飛。
後頭跟的幾個老臣暗暗驚訝,在他們的印象中,樑煥一向不管這些事,原來心裡竟藏著這麼多謀略。但是……
你讓這麼多人,這麼多車,和你一起站在衙門口訓話不太好看吧?能放下東西換個衣服再說這事嗎?就急成這樣了?
樑煥確實急成這樣了,他看到慶陽城裡的情形簡直想打人??墒沁@麼多人打誰???氣沒處撒,只能把這幾個將領叫來罵一頓。
說完了看看身後站著的這些人,好像場合是不太對?
樑煥咳嗽兩聲,拉著楊楠就往裡走,帶著衆人收拾東西去了。
隊伍的末尾,陳述之是這些人裡最沒身份的一個,默默跟在後面,卻聽見了前頭髮生的那些事。
是以往自己小瞧他了,還是他剛剛纔變成這樣?
*
一行人剛到慶陽的幾日,察多軍尚未有新的舉動,正好給了樑煥時間來做事。他做主帥,並不是自己幹活,而是把該乾的活扔給他帶來的一套班子。
他叫來鄧直,讓兵部給所有軍士重新編隊,平分給幾個將領。
他把這事扔給兵部,兵部所有人都不想幹這種無聊又繁瑣的活,鄧直就只能扔給陳述之。他是新來的,還地位最低,沒人做的事只能他做。
然而陳述之出現問題時從來都不問鄧直,而是直接半夜無人時去找樑煥。樑煥每次跟他說完正事,自然都會再做點不正經的事。陳述之也不知道自己爲何不直接找鄧直,反而要拐彎抹角地去受他的欺負。
與此同時,樑煥發布詔令,向所有軍士徵集大平軍隊打不過察多人的原因。
收上來之後,他又把這事扔給鄧直。鄧直叫了兵部所有人,看了幾千份回答,又按陳述之說的方法數出了不同身份的人提到最多的幾條理由。
鄧直向樑煥稟報:“將官更多認爲是別的將領帶兵不力,戰術有問題。兵士更多認爲是自家的兵器不如人?!?
“兵器不如人?”
鄧直便開始舉例:“例如有人說近身打鬥時,明明長槍戳到了察多人身上,卻根本戳不破。自己的刀砍人,只是破層皮;被察多人的刀砍了,恨不得骨頭都要斷……”
樑煥久久沉思,半晌道:“你去兵營裡,看有沒有那種被察多兵器所傷,兵器還留著的。找到了就直接給工部吧?!?
鄧直離開後,樑煥又讓陳述之叫來了懷遠知縣顧鴻恩,和平涼知府付文碩。
陳述之只跟他倆說是見一位將領,所以這兩人面對樑煥都不知道該行什麼禮。樑煥也沒在意,直接問:“說說城破時的情形吧?!?
顧鴻恩自然讓付文碩先說:“察多人會先放箭,他們的箭很厲害,守城的兵士一旦被射中,幾乎是必死無疑。有的雖然只傷了大腿胳膊,傷口卻又深又重,大夫都救不回來。待把守城的人都射盡了,他們再用雲梯、撞城門都容易了?!?
顧鴻恩道:“我那裡也是這樣。”
“察多人入城後,殺戮百姓麼?”
兩人一起搖頭,顧鴻恩還說:“我要走,是他們放出來的。”
“知道了,你們回去吧。安心在這住著,到時候同我們一道回京。”
付文碩便要走了,而顧鴻恩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您是什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