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看守所,女子管教大隊,審訊室。
隨著祁淵一句句質問吐露,周佳雙眼漸漸失去高光,瞳孔緩緩擴散,竟走起了神,發起了呆,后邊祁淵究竟說了什么,她也沒過腦子,直接左耳進右耳出了。
“周佳!”聽到祁淵抬高了十幾個分貝的聲音,她才終于回過神,眨眨眼睛,看向祁淵,反問道:“怎么了?”
祁淵眉心一擰,正要說話,她卻又哦一聲,無所謂的笑笑,說:“既然你們都查到了,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我認罪就是了。
說實在話,我想過自己會被你們看穿布置,但沒想到會這么干脆,這么快……小瞧你們了,就一個窗戶門,這么小小個破綻,竟然就……”
“呵!”祁淵冷笑一聲,目光下移,正好落在她絞在一塊的手上。
她指節微微發白,雙手悄然顫動,吐露出她內心并不如表現的那般鎮定。
忽然,祁淵雙眼一瞇。
他看到了周佳手上有幾處青紫色斑痕。
瞧上去,那不像是擦傷、磕碰傷,反倒像……
凍傷。
他立刻輕輕提了提蘇平的腳,示意蘇平也看了兩眼。
蘇平似乎也有些詫異,不過表面上并沒有透露出太多異樣來。
案發時,也不知是時間間隔的太短,還是她做了什么處理,竟沒看出她手的問題來,而現在過了兩天,這傷痕反倒更加明顯了。
手上的凍傷,大概率是源于干冰。這也是她撒謊的重要佐證。
倘若在早些時候,這倒是可以作為一大突破口,不過現在只能算錦上添花了。
所以不論是蘇平還是祁淵,都不打算輕易更改審訊節奏,晚些時候審訊結束讓大隊內醫務室的醫生檢查一下就是了。
周佳依舊面無表情,但她心理波動似乎非常大,以至于并沒注意到祁淵和蘇平這幾秒的一點點小動作。
“周佳!”又是重復叫了幾次,周佳才再次回過神來。
隨后,便是你一問我一答,將作案過程都理清楚了。
總的來說,和他們推測的沒什么出入。
周佳用她老公的身份、手機號訂購了燒烤架,本打算以一氧化碳中毒的方式殺死她老公一家,但后來發現,想要讓木炭不完全燃燒釋放出足夠量的一氧化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得看幾率。
而室內燒烤,準備工作和后續收拾一大堆,雖然可以請家政,但終究還是麻煩,味道上也就一般,不見得比外頭燒烤攤的好吃,就圖個新鮮罷了,次數不會太多。
所以她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決定改用二氧化碳。
也是湊了巧,那天她剛好催設計師交初稿,干冰就送到了。她本就決定在干冰送到時動手,這一下子,還恰好能合情合理的讓自己避開窒息中毒,并營造一定的‘不在場證明’,至少她是這么想的。
于是她終于硬拉上了大家再搞一次燒烤——其實這是第二次了,上一回并沒有釋放出足夠量的一氧化碳,計劃并未能成功。
但也是上一次的“經驗”,加上剛好下雨,讓她很容易便說服老公拋棄常識,將窗戶關了起來。
同時,她取了幾個大桶,放入燒烤串、水和干冰,說保證食材新鮮的同時順便營造氣氛,接著還將剩下的干冰撒在了地上。
陽臺立刻彌漫起濃濃的白霧,宛若仙境。
美景面前,她老公都忽略了干冰的危險,并沒多說什么。
隨后周佳便以校稿為由脫身了,還順便帶上了陽臺門并反鎖。
當時,她心跳速度極快。
除了緊張,也有擔心。
緊張自不必多說,而她還擔心老公看出問題,砸碎了門脫逃,讓她功虧一簣,也擔心這分量的二氧化碳仍舊殺不死他們。
始終沒聽到動靜,讓她漸漸靜下心來的同時,也忍不住懷疑,是否干冰并未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于是她借口上廁所離開了電腦,下樓來瞅了瞅,發現他們果然都暈了過去,不由大喜過望,趕忙沖入陽臺通風,又跑了出來。
當時,胡偉山的衣服褲子頭發都已經被燒干凈了,所幸溫度不夠無法點燃他身上的油脂,陽臺也沒有多少易燃物,唯一比較危險的窗簾離著胡偉山也還遠。
回去又與設計師交流了一會兒,她終究心癢難耐,便隨意找了幾個問題挑了點刺讓設計師修改,再次摸回陽臺……
過程完整,供述清晰,結合警方收集到的證據,到這兒,已經足夠定周佳的罪了。
祁淵也終于問到了作案動機。
“為什么想殺他們?”祁淵冷淡的問道。
周佳沉默了許久。
過了半晌,她才輕嘆口氣,說道:“大概,是因為不甘心吧。這些年相處下來,我真的恨死他們了。”
“噢?”祁淵看向她,問道:“怎么說?”
“方方面面吧,一開始是小矛盾的堆積,然后看他們越來越不爽。”周佳抿抿嘴,說道:“我爸給我買了這套房子,面積確實不小,但面積大就非得把他家人接過來么?
事實上,不論是我還是我爸,一開始就壓根沒那個心思,只是給我和我老公生活用的。
這房子的初始裝修,我真的很喜歡,一樓十分簡約,大客廳,大飯廳,大廚房,大陽臺,還有個健身室。
二樓也不復雜,帶衣帽間、獨立大衛浴、以及全落地窗U型采光的主臥,相對小些但也有二十多平方的客臥,一間還算溫馨,給我未來兒女準備的嬰兒房,還有個工作休閑的大客廳,公共衛浴間……
很明顯,這就是為我們倆和我們將來兒女準備的房子,留出的客臥也是方便朋友過來居住。”
祁淵抿抿嘴。
周佳又漸漸出神,過了片刻之后,才接著說:“但沒多久,我男人忽然說他爸媽想過來玩,我也沒想太多,就接來了,并讓他們住下。但這一住,他們喜歡上這兒了,賴著不走了……我又能說什么呢?
其實原先我就和我男人開誠布公的談過,嫁給他,我們兩個家庭就成一家人了,孝敬他爸媽也是應該,但我爸媽沒有養他爸媽的義務,想要孝敬他們,只能我倆拼搏努力。
他當時也沒二話,連連答應,還說他也是這么想的。而且,我們倆在我爸公司上班,按規矩拿工資與分紅,收入也不算差了。
這么說吧,我倆維持相對不低的生活水平的同時,兩三年就能攢一筆錢,讓他爸媽在老家蓋一棟帶小院落的洋樓,生活的相當如意愜意。
但我沒想到,他們會賴在這不走了,這還不算,老家的洋樓也繼續有意無意的暗示著。”
祁淵揉了揉眉心。
聽起來,這一家子,確實有些過分了,宛若吸附在周佳一家身上的寄生蟲般。
而周佳繼續講述:“我尋思給他們蓋了套房子,他們應當就會回去了,只是心里已經有些不大樂意,所以給答應他們的洋樓在設計裝修上打了折扣,我男人還老大不樂意。
要命的是,房子起好,他們也并不樂意回去住,房子就任由空著,只偶爾回去小住一陣子就又回來,還把小姑子給帶了過來,住在我留給兒女的房間當中。”
蘇平瞥了瞥嘴角,似是很不屑這一家子的作為。
周佳又一聳肩,說:“這就是我和他們一家矛盾的根源了,他們突兀的扎進我的生活當中,我還沒有拒絕的余地,把他父母趕回去,在情理上并不能站住腳,甚至我爸媽都不同意,都勸我……”
長嘆口氣,她又接著說:“這還是好的,關鍵吧,人真的不能慣,一慣就得寸進尺,他們漸漸把自己當成主人了,我住在我的房子里,卻反倒成了外人,被他們聯合排擠,真的很難受。
還有很多啊,比如家政這方面。原本我是請了兩個保姆定期來搞衛生、做飯和收納的,結果那婆娘說,別浪費這錢,這些事兒她熟,讓她和小姑子做。
我哪能同意啊,可拗不過,我男人也覺得這錢沒必要浪費,最后只能中止了和家政公司的合同。”
聽到這兒,祁淵心里暗嘆口氣。
他大概能猜得到結果了。
因為……
果不其然,周佳呸了一聲,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她做個屁她做,有保姆了說這些活她能搞,真讓她干了又成天臭著張臉,嘀嘀咕咕說要她伺候我,干了兩天又肩膀疼啦頸椎病犯了,毛病一大堆,還拾掇不干凈,瞎捯飭。
我就說把保姆請回來,她又那邊嚎,心疼錢,各種亂七八蕉的理由,就是不讓請,我也不知道圖啥子。”
祁淵沒忍住問:“后來你自己收了?”
“沒,我懶得和他們商量了,直接打電話叫人,她看我臉黑下來,才不敢在那逼逼叨,但背后指不定怎么嘀咕我,煩死。”
撇撇嘴,周佳又說:“我開始還試著理解她,老一輩嘛,節儉,不舍得花錢,算不上毛病,但后來我才發現哦,她哪里是不舍得花錢啊,她是不舍得我花錢,想把我們家的錢都畫在她夫妻和她女兒身上。”
“嗯?”祁淵挑眉:“這又從何說起?”
也是我傻,平時不太在意這些事情,過了好久才知道,好家伙,平時家里開銷吃住啥的都用我的,我男人的錢全他媽打給他媽,幾乎不住的老家,大家電是買了一件又一件,她女兒包包買的比我都好。
這還不算,他們夫妻倆還成天旅游,要去著玩去那玩的,每次都來找我,讓我幫他們買票、報團,甚至后來她老公還考了駕照,整了輛車,然后問我要錢去自駕游……
感情他們兒子的錢充實了他們的物質條件,還要拿我的錢去給他們豐富精神生活唄?也真的是我傻,沒叫他們管他們兒子要錢,潛意識里還是覺得和我要和他要都一個樣……”
蘇平忍不住嗤了一聲。
得,這對夫婦還挺有蘇大強的味道。
不對,也不能這么說,他們比蘇大強過分多了。
但僅憑這些……
似乎不足以讓周佳做出殺人的決定,實在忍無可忍,大不了離婚。
而且,對于她說的這些話,祁淵也只信三分,其中帶有太過濃烈的主觀情緒了,添油加醋的意味其實相當濃重。
當做是在發牢騷就好。
嘀嘀咕咕又說了一大堆,無外乎就是各種吐槽,吐槽她老公媽寶,吐槽她小姑子白蓮花,吐槽她婆婆尖酸刻薄又貪婪無度,吐槽她公公道貌岸然實則爛人一個。
很明顯,她對這一家子確實一肚子火。
聽她吐槽了許久,內容愈發沒有營養,祁淵終于忍不住打岔道:“所以你為什么不離婚,要選擇殺人這么極端的方式?”
“我!”周佳就要開口,但很快,又用力一抿嘴,別過頭去,卻不肯再說了。
見狀,祁淵微微皺眉,爾后輕哼一聲,說:“勸你實話實說,別想有所隱瞞。你并不具備沉默權,到了這關頭還沉默,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只會以不配合為由加重處理!
完完整整的說吧,你該知道,動機也影響量刑。但警告你,別扭曲編造,我們都會核實。”
周佳依舊不肯吭聲。
這時,蘇平終于發話,用淡定的語氣緩緩說:“聽上去,怕是有不能離婚的理由吧?怎么,你有把柄被他們抓在手中不成?”
周佳愕然。
看她這反應,祁淵心里就有數了,蘇平猜的怕是沒錯。
但仔細琢磨琢磨,這也并不難猜,只是以最簡單的邏輯做出最符合直覺的猜測。
同時這般難以啟齒的把柄……
終于,周佳腦袋轉了回來,卻又低了下去,不敢直視祁淵,只說:“簡單講,車禍,撞死人,物色人頂罪,再買通了一些人,做的勉強算天衣無縫,但這事兒他們有參與,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