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園內,秦母一早起床,便得到小僮來報,說是莊主已將帳房之事交予少夫人打理,現如今少夫人坐鎮帳房,凡銀錢支使,皆有少夫人作主。秦母當時聽了,不過唇角露出來一點笑罷了,待得那小僮出去以后,一把便將榻幾上的一套團花斗彩茶具給推了下去,茶水四濺,嘩啦啦碎了一地。
蘇寧過來請安,見得姑母發了大火,嚇得一跳,上前連連拍著她的背,替她緩氣,邊柔聲勸慰:“一大早的,姑母作什么發大火?水米未進,也得小心身子,憑是誰,也不值得為那起小人氣壞了身子吧?”
秦母氣怨難平,手指著紫竹院,顫聲道:“我這是做了什么孽?自小養大的兒子,翅膀硬了就要想著掌權,我不過是想著他尚未成親,替他管個幾年,到頭來兩眼一閉,這家業還不是他的嗎?既是他非要管,我便給了他!好!這還未過幾年,新娶的媳婦還未滿一個月,便將掌家大權給了那女人。從來溫柔鄉是英雄冢,我倒要看看她能將這家掌成什么樣?”
蘇寧聞聽此言,嘴里發苦,還得柔聲哄勸:“姑母且消消氣。看那位的樣子,除了會一點子武功,也是個毛毛燥燥的人物,針線女紅就不肖說,這些都是細致活,最宜修身養性的,她竟一樣也不耐煩學,這帳房之事從來得精細之人來執掌,不過三五日,我看她就得撂挑子不干。表哥這不是新娶嗎?自然寵著她,等厭了她,還怕沒機會讓她灰頭土臉?”她五歲上家道敗落,父親將她送進了紫竹山莊寄養,蘇氏一門也多年依附這位姑母過活。她這位姑母秉性素剛,與過世的老莊主常常針尖對麥芒,不歡而散。
秦渠眉自小被父親帶在身邊貼身教導,與這位母親素不親近。他敬父親若天人,偶然與母親呆在一處,母親對于父親,也是頗有惡言,他雖不曾反駁過母親,但過后學武只有更用心,更為忙碌,十來天都難見母親一面。便是他的親事上頭,雙親也是吵的頗為激烈,秦母一意要兒子娶了侄女兒蘇寧,說是這丫頭自小在自己身邊長大,嫁得遠了也舍不得,且是個溫柔體貼之人,與眉兒也算得青梅竹馬,結為夫婦定是美滿良緣。秦父雖嘴上未說,但自蘇氏敗落,他這位妻舅不但不思上進,反而酗酒賭博,這些也就罷了。但秦氏一味的寵著弟弟,早些年秦父醉心武學,紫竹山莊皆是她當家,銀錢土地店鋪給了其弟不知多少,皆被這位妻舅給敗的精光。老莊主眼見再要妻子管下去,連紫竹山莊祖宗基業也要給這位妻舅敗光了,方才收回了妻子的掌家之權,自己管起了帳務。他一生夫妻情份之上始終不曾圓滿,連帶著對蘇寧也無甚好感,總怕著有一日兒子重蹈自己覆轍,一生抑郁。所以無論如何,兒子的妻室得外聘,決不再與蘇氏有任何瓜葛,這才有了秦顧聯姻。
老莊主過世之后,秦氏自為兒子年少,這家業還要自己來掌,老莊主還未下葬,她便重新坐鎮帳房,核算家業。秦渠眉痛失親父,消沉月余,秦氏掌家之余,每日亦遣了蘇寧前往紫竹園為秦渠眉燉一些湯湯水水,照顧他的身子。她與老莊主結縭幾十載,成親第一年在一次爭吵過后,便賭氣搬出了紫竹園,幾十年再未踏足。如今見著兒子并未推拒蘇寧的刻意親近,心下甚慰,暗道:你這老不死的!一輩子有多長?兒子還不是我生的?能越過我去?只等守孝期滿,我必退了顧家的親事,寧兒進了門,一家三口和和樂樂的過!
可惜事與愿違,三個月以后,秦渠眉便極為生疏客氣道:“父親已經去了,還請母親節哀順便!都是兒子不孝,要母親一把年紀還要來操勞莊中事務,如今兒子已經成年,若再讓母親累出好歹來,讓兒子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親交待?——寧兒,還不快扶母親去回暖園歇著?”
蘇寧近日與表哥秦渠眉還算相處愉快,無論她做了什么膳食,他皆入腹,雖面上仍是冷冷的,但今日這聲“寧兒”可謂親昵。她十幾年來蝸居紫竹山莊,對這位表面冷淡的表哥早已情根深種,且姑母的盤算她也清楚,近日常想終身有靠,目中柔情蜜意,時時凝注在秦渠眉身上,此刻唯秦渠眉馬首是瞻,聽了他的話急忙上前勸導秦氏:“姑父剛剛過世,表哥傷心消沉,姑母強撐著掌管山莊事務,如今表哥欲重振家聲,正是姑母歇息之時,孩兒這就扶姑母回房歇息。姑母這些時日傷心勞累,可不能再操勞下去了!”她這話卻正是暗示秦氏,老莊主初逝,連作兒子的都傷心悲痛,無力掌管家事,而她驟失鴛侶,合該比兒子更為悲痛才是,怎么能在此時掌管莊中事務?這不是給有心人猜度么?
秦氏想想,也有道理,只得隨蘇寧回房。
她不過想著,等這段時日過去,再作道理。兒子總歸是自己的,應了解自己的苦心才是。哪知道秦渠眉雖是個言語寡少的性子,繼任莊主以后,凡事再容不得她插嘴,便是蘇寧之父常常來打秋風,也再比不得往日老莊主在世,雖厭煩這位妻舅,但總還有一兩百銀子好打發。這位外甥卻比其父吝嗇十倍,每次最多十兩,少則五兩也是有的。蘇寧之父每次出了山莊門必是指天罵地,將秦家祖宗十八代問候個遍,連過世的姐夫亦不放過。下次走投無路之時,還是腆著臉前來。
自秦渠眉掌家,秦氏亦是有心無力,再不能隨意貼補弟弟。有時候其弟懷揣她房中古董出來,還未出得山莊,便被莊內暗衛截留,秦渠眉必帶了古董親自送回母親房中,末了淡淡道:“舅父好賭成性,蘇氏百年家業被他敗個精光,母親若是一意接濟,他必定食髓知味。莫非母親也要眼見著舅父將我秦家家業敗個精光方才罷手?這古董雖值不了幾個錢,但天長日久,也不是一件兩件的事情!”
秦母自此知道這位兒子雖寡言,可比自已那過世的老伴還要難纏。老莊主是火爆性子,凡事發完了火總還顧忌她三分,兒子卻不同。這些年她極少盡心照顧過她,眼見著他已由那嬌軟咿咿呀呀的小小嬰孩長成了八尺男兒,挺撥如松,沉默如山,然而凡事他總自有主張,容不得她置喙。
三年守孝期滿,她正準備著他成親的一應物事,總還是人心難死,指望著與他商議一番,將顧家婚事退了,娶蘇寧進門。蘇寧年已十七,那段時日面籠紅云,嬌如春花,得了姑母暗示,早將嫁衣縫制妥當。那日她聞得表哥前來回暖園給母親請安,她描眉畫唇,打扮的極為精致前往姑母房內,還未進到門口便見福玉悄悄朝她擺手,示意她別闖進去。她好奇心起,暗暗貼在窗上聽這母子二人說些什么。入耳的正是姑母的聲音,“眉兒,母親近日為你準備了大婚之物,眼見著你孝期已滿,也該擇日成婚了!”
“多勞母親煩心了!只是不知,母親將婚期定到了哪一日?”饒是秦渠眉那淡淡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喜意,蘇寧也只覺手足酥軟,全身被巨大的喜悅籠罩,一顆心在腔子里跳的極快,幾乎要從口里跳出來似的。
“眉兒啊,為娘想著,過幾日你派人將寧兒送回蘇家待嫁,嫁期就定在一個月之后。她雖自小生長在山莊之內,但出門子還是得從娘家出來,你舅父日子艱難,寧兒的聘禮你一定得辦的隆重一點。到時候,寧兒就算是堂堂正正的進了秦家門,娘也再無遺憾之事了!”姑母難得慈音軟語,她話音方落,卻聽得椅子“吱呀”一聲,似乎是有人重重的站了起來,耳邊卻聽得表哥道:“母親莫非睡糊涂了不成?兒與威武城主的女兒早有婚約,顧家女兒為了兒的孝期,年已十八還未成親,要娶也是娶顧家女兒。兒的記性一向很好,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時與表妹還有婚約?”
仿如兜頭一盆冰水,將蘇寧潑得全身冰寒,她忍不住全身哆嗦,差點就地撲倒。福玉忙上前,將她扶了一把,她全身倚在福玉身上,居然還能發出聲音來,顫聲道:“扶我回房!”指甲死命的掐在手心里,在福玉的扶持之下一步步挪回了房,兩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那時候秦母在房內張口結舌,半日說不出一句話來,只久久盯著兒子,目光說不上是絕望還是痛楚還是恨意,她的兒子,從來不曾大聲對她吼過一句的兒子,客氣禮貌,此時也不過溫溫淡淡道:“既是婚期已定,兒這就派人往威武城送聘禮,將顧姑娘娶了進門,一切還要勞母親操勞了!”
轉眼至今,顧氏是娶進了門,雖有貌而無品,她那昏了頭的兒子居然讓顧氏掌家?!秦氏氣得早飯都吃不下去,末了吩咐蘇寧:“寧兒了,一會你去帳房領五百兩銀子來,我倒要看看這丫頭給還是不給?你親自去看看,她是坐在一旁當少奶奶呢還是親自核算帳目?哼,我料定她也沒這等本事!”
蘇寧柔聲應答,攤開雙手來,手心各有四個白色彎月的印子,卻是那日聽聞表哥要娶顧氏,她激憤之下攥緊了拳頭,過后才發現,指甲深深扎進了掌心,皮破血流,傷口雖已愈合,但疤痕經久不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