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人口簡單,夜無積糧,房中猶是舊時格局,只是許多家具早已被蘇梓青變賣,還了賭債,好在清茹喜潔,房內雖顯空曠但格外潔凈。
一行人落座以后,清茹便挺著肚子斟茶,模樣極為吃力,謝描描看不下去,伸出手來便要替她,被她輕輕按坐在椅上,笑道:“奴婢再不知禮數,哪里能勞動少夫人替奴婢斟茶?”
蘇梓青看一眼翠玉,淡淡道:“既是來了新人,你且歇歇吧!”指指翠玉,道:“今兒家中事務就交給你來吧,清茹懷有身孕,不宜太過勞累,既然進了府,大家就應互相體恤些過。”
翠玉正在茫然之處,被蘇梓青催了三次方明白,漲紅著臉立起身來,挨個把茶斟了,又被清茹牽著往廚房而去。
這日的午飯極為豐盛,正是離開山莊時秦母命人備的,這卻是她難得的細心之處了。吃飯之時別人猶可,蘇家那兩小童見得桌上碟碗,歡呼一聲便撲了上去。謝描描在旁見那兩小童將兩腮撐的鼓鼓,唇邊沾著許多米粒,極是有趣,哪知蘇寧厭惡的看了一眼,冷冷道:“沒規矩!”惹得清茹憂心忡忡朝這邊看一眼,又作聲不得。
蘇梓青向來指著這個女兒出頭,自然不會駁斥了她的話,兩小童似乎對這位姐姐也極為畏懼,立時收斂了很多,小口小口往下咽米飯,便是連面前的菜也不再瞧上一瞧。謝描描正坐在那小童一側,笑道:“大口大口吃才香嘛,表妹想多了,都是一家人,哪那么多規矩?”說著將自己面前好吃的菜盡力多挾些,放在兩小童碗里,兩小孩雖年齡尚小,但也鬼靈精,偷偷朝謝描描附送個感激的眼神,再偷瞄著自己想要的菜時,不由向謝描描送個乞求的眼神。
謝描描只覺好笑,一頓飯不斷挾來挾去替這兩小童布菜,豈知再看自己碗時,但見碗里堆著小山般的肉菜,身旁的秦渠眉正細嚼慢咽,似乎根本未做過這回事。
她心下微甜。
這日下午就在蘇府歇息,秦渠眉與雷君浩有事出去了,蘇寧向來與她無過多交集,難得這次在蘇家居然微笑以對,令她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滋味。同屋的翠玉今日初來,本是一副當家奶奶的派頭,前兩日明明還被蘇梓青捧在手心里疼寵有加,今日便被送去廚房張羅,她雖憤憤不平,到底人在屋檐下,又不能拗了蘇梓青的意,干完家事回來捧著凍僵的手,心中怨憤,對蘇寧說話未免有些不客氣。
蘇寧有秦氏護著,在秦家也是輕易不吃一分虧的人,何況蘇家?對著翠玉不免冷嘲熱諷,什么“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云云”,只讓翠玉氣青了臉,冷冷一笑,道:“姑娘你倒是好性兒,生來是個小姐命,可惜家底不厚,將來做妻做妾還不一定,若是做妾,想來跟奴婢也沒有什么不一樣之處!”
此言正戳著蘇寧的痛處,跳起來就欲給翠玉兩個巴掌,虧了謝描描在一旁死命攔著,方才沒有打起來。
蘇寧見勢,一頭扎進了謝描描懷中,哭的昏天黑地,不巧正觸動了謝描描的軟肋,她由始不易見人落淚,只覺懷中的女子單薄可憐,又想及她傾慕秦渠眉,原本無可厚非,若能得償心愿,固然歡喜,若不能,將來也不知歸宿在何處?
好不容易哄得蘇寧睡下,她推門出來,只見門外輕絮飛揚,已是一片白茫茫,在院中轉悠了一圈,只覺靜謚。謝描描自來北地,身邊隨時有不少眼睛盯著,稍有行差踏錯總怕有責難落在頭上,雖有秦渠眉護著,但數月間胸臆之中總有莫名壓抑之意,蘇家老宅雖顯空曠,卻正暗合了當日丹霞山之景,也是松風明白無人處,任她四處游走。
第二日清晨,謝描描在朦朧間,只覺身側的蘇寧起身,她勉強睜開眼睛,許是感于昨夜謝描描的回護之意,蘇寧難得收起冷臉,對她綻出溫和笑意,她恍惚以為這是在做夢,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蘇梓青對冬捕并無興趣,清茹有孕,自然不能前往,翠玉眼巴巴看了許多,被蘇梓青一句話打消了出行的念頭:“既然翠玉來了,清茹你暫且將家里的事情交給她打理,也歇息幾日!”
倒是那兩小童,一名蘇綺,一名蘇晟,暗地里推推攘攘,前來求謝描描。那時候眾人正在外面收拾行裝,謝描描昨夜睡的晚了,此時還窩在被窩里,半夢半醒間只覺有兩雙冰涼的小手在自己臉上輕撓,睜開眼睛就見蘇綺漲紅了臉,吭哧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表嫂能不能求表哥帶我們去捕魚?”
謝描描睡意迷朦間也聽得不甚分明,隨意點點頭將腦袋埋進被子里,又睡了過去,小哥倆面面相覷,幾乎要哭出聲來——早知道這位表嫂比那冷冰冰的表哥難求,叫都叫不醒,還不如直接去求表哥,眼下她答應的這般含糊,也不知醒來還記不記得?
至于去求蘇寧,兩人壓根想都沒想過。
等謝描描被秦渠眉從被窩里面揪出來,擦干凈口水套上衣衫,方才發現房間里端端正正坐著兩個小童,兩雙眸子瞪的溜圓,見秦渠眉溫柔細致替謝描描穿衣,不知為何,小臉燒紅。
“你們……”謝描描抬抬眉毛。
“表嫂答應我們了!”兩人泫然欲泣——果然,這位表嫂睡醒來就不認帳了!
謝描描想了半晌,簡短吐出兩字:“冬捕?”
倆小童連連點頭,雙目放光,急不可耐。
“一起走吧?”
兩人歡呼一聲,沖上前去擠走了她身邊的秦渠眉,一手牽起她的一只手,帶頭向著馬車跑去。
對于這次冬捕,蘇梓青還算滿意,雖對那兩小子私自請求謝描描,最后獲得批準前往查干湖,微有不滿之外,但看一行人,秦渠眉緊跟在謝描描身旁,女兒蘇寧裹著厚厚的大毛衣裳仍難掩天姿麗色,上車之時君少對其照顧有加,他便忍不住拈須微笑。
等得這行人到了查干湖,冬捕祭祀已畢,湖邊停有不少車馬,有大隊冬捕隊在冰面鑿洞下網,呼朋引伴,笑語喧嘩。昨夜落雪,更將冰面凍得結實,謝描描帶著倆小童到處亂竄。也有小股冬捕者,網小人少,恰如他們這隊一般。只是都請了魚把頭前來相看下網之處,付銀若干。秦渠眉與雷君浩昨日請了四位年輕力壯的男子,賃了冰鎬,魚罟絞索等物,請了魚把頭尋了下網口,便開始在冰面上忙碌鑿洞,沿著下網口四周打洞,蘇寧緊跟著謝描描在冰面上走來走去,臉頰泛紅,嬌俏可人。許是怕摔倒,她伸出手來,緊緊揪著謝描描的衣角,倒是蘇綺蘇晟人小鬼大,哄得謝描描從湖邊看熱鬧等著買魚的人手里買了兩個小小冰撬,在湖面上玩。
謝描描自小生長在南方,從未見過此般盛景,只聽得冰面上歡呼,也不知是誰家收了網,出網口熱氣騰騰,他們這邊幾人卻還在遠處鑿洞,蘇寧拉起謝描描去看秦渠眉與雷君浩鑿的出網口,謝描描盯著遠遠起網的地方歡呼的人群,笑道:“蘇姑娘,這冰天雪地雖然有些寒冷,但這冬捕卻著大是有趣,我雖從小生活在南方,但也沒見過從冰湖里成堆的往上撈魚。”說著將身體往大毛衣裳里更縮了進去。郫城四季并不分明,便是連雪花她也未見著一片,今年在冰天雪地里,可謂大開眼界。
蘇寧心不在焉,目光四下躲閃,眼見她轉過頭去眼巴巴盯著出網口,只覺心中有個聲音輕輕道:“推下去,推下去,把她推下去變成一尾魚,一了百了……”更似有人痛徹心肺般的呼喚:“描描……”
似翠玉在她耳邊說:“她若不離開,豈有你的立足之地?我的好姑娘……”雖是微微嘆息,卻也無比幽怨……
鬼使神差,她輕聲道:“表嫂,你站得近一些還看得清冰下面游動的魚……”
謝描描一心好奇,聞言大喜,也顧不得客氣,大大向前邁了一步,只覺背上被人重重一推,一頭扎進了冰窟窿,四周俱是摻著碎冰的湖水,好在她自小生在南方,一般的塘里也能狗扒兩下,猛力浮出腦袋大叫:“救命啊……”透過這洞口她看見站在冰雪之上的女子正狠狠盯著她看,既興奮又恐懼兼且暢意,朱唇輕翕,雖無聲也看得出她說的正是兩個字:“去死!”
她沉了下去,大大灌了一口冰水,四周似乎有魚從她身側游過,手足幾乎要凍得僵冷,她再浮上去,換一大口氣,徒勞的伸出手去,冰面上的女子微微一笑,又恢復了儀態萬千,眉如青山眸似春水。
耳邊聽到蘇綺一聲驚呼,那聲音重重疊疊似在遠山之外,更似有人痛徹心肺般的呼喚:“描描……”
她沉了下去。
湖中暗涌如潮,不知道要將她帶到什么地方去,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變成一尾魚,她死死摳著水下面突出的冰棱,只感覺有利刃刺進了肉里,眼前紛紛繞繞凈是洇染開來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