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蝶谷自來山花絢漫, 怪石竦立,清溪橫澗,谷口又有巨石怪陣, 等閑難尋, 卻也等閑難逃。
顧無華自被擄來此處, 也曾借著行走之名趁機尋訪裴子禮, 或是尋機出逃, 均以失敗而告終。谷內守衛(wèi)初看平平無奇,行事間卻是處處防備,容不得她有隙可趁。可恨謝描描再不是小時候任她欺辱的黃毛小丫頭, 只會緊皺了眉頭強忍淚意,而是任著算盤金指使她腳不沾地, 忙得團團轉, 那丫頭猶在一旁涼涼看戲, 從不出言阻止。
初時她極是憤怒,有一次二人從谷內帳房出來, 行至背僻之處,她也曾將謝描描堵定,壓下差點被這丫頭踹折了肋骨的恚怒,宛如過去般熟稔道:“描描怎的不認表姐了?
”
謝描描神色漠然,漫不經心答道:“表姐?我倒從不記得自己還有過一位表姐?小花姑娘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了?”冷冷推開了她繼續(xù)向前。
她被推得一個趔趄, 只覺肋骨處隱隱作痛, 穩(wěn)了穩(wěn)身形, 在她身后連連頓足:“謝描描你個不知好歹的丫頭, 虧得我替你擇了一門良配!”
向前行走的背影僵了一瞬, 果然回頭,只是面上卻堆滿了嘲諷的笑意:“良配?既是良配, 怎的你不去配卻拿我來頂替?”表情似要吃人一般。
顧無華被她這罕有的表情嚇得幾乎倒退,不由心虛的想道,莫非是秦渠眉那根木頭果真讓這小丫頭受委曲了?若非受委曲,這丫頭好端端不在紫竹山莊住著,怎會在此間久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想到那位溫文而狠毒的葉谷主的命令,再想到生死未卜的裴郎,她咬了咬牙,忍下近日被百般折辱的郁氣,扯出了一抹笑意,義憤填膺道:“描描可是在紫竹山莊受了什么委曲?跟表姐說說,表姐替你去教訓教訓這姓秦的木頭!”
謝描描心下又是委曲又是難過,想到自己回谷這么久,也無人過問自己在外是否受了委曲,秦渠眉這個人,父母不曉得也就算了,便是連葉初塵與關斐二人,明明與自己一路同行而回,自離了山莊,竟然也是從不曾提過那人一句,仿佛“秦渠眉”三個字便成了她的禁忌,提也提不得。有時候她甚直要懷疑,是否自己真的曾經認識過秦渠眉其人?想不到首先提起的居然是顧無華,雖知她必定沒安著好心,也當真令人可笑復可嘆。
這般想著,她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之間沾了笑意便壓下了那股冷漠之氣,令顧無華誤以為自己一語中地,正在洋洋得意之間,卻見她立時冷下臉來,淡淡道:“小花既然忘了,容我多句嘴,如今你為奴為婢,就該謹守奴婢的本份,休要越疽代庖,忘了分寸!”
顧無華當即被氣得面色鐵青,立時惱羞成怒,早忘了面前的小丫頭此刻還是自家主子,依著往日的脾氣,手指幾乎戳到了她的鼻尖上:“謝描描你別不識好人心,拿著旁人當親人,卻將親人當路人!那姓葉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謝描描眼風里瞧見不遠處緩緩而來的孑然出塵的青年,心災樂禍道:“你是說姓葉的?”
“對!我說的就是那姓葉的,他是什么壞路數,你跟著他混難道還能落個好不成?”她亦瞧見了謝描描背后緩緩面來的美貌妖嬈少婦,竟然是舅母姬無鳳,當即大喜,連連招手道:“舅母快來,描描這丫頭正犯傻呢,你可要好好教導她一番!”
來到谷中侍候謝描描這些日子,她日常并未瞧見姬無鳳與謝描描父女二人同住,只當是她有事外出,雖有疑惑卻無人解答。偏在此處遇到了她,幾乎狂喜。
姬無鳳卻是自謝描描出谷以后,日夜難安。但她素來好強,張氏在耳邊勸了數次,亦不能教她低下頭去,與謝無涯握手言和,一笑泯怨。張氏惟有在她背后嘆息無數。
這些日子聽聞謝描描回來,在谷內帳房行走,她雖立心想見女兒一面,卻苦無機會,每日早早遣了丫頭偷偷去打探,生恐與謝無涯相撞,這日恰巧小丫頭來報,謝描描只與新來的小丫頭出了帳房向謝副使的院內而去,走的卻是一條極為僻背的小路,她方才攜了張氏急急而來。
豈知遠遠瞧了一眼,卻被一聲“舅母”給叫得懵了,邊行邊回頭小聲問張氏:“怎的我聽見有人叫舅母?難道無華也來了?”
張氏也極是疑惑,接連瞧了好幾眼:“描描身旁立著的那丫頭瞧來確有幾分像表小姐!”
此事卻怨不得二人寡聞,實是葉初塵嚴令手下一干人等不許泄露風聲,許多人雖知道谷主極為賞識謝副使之女,賞了名丫頭給她,哪知道這丫頭與謝副使之間的淵緣?由是二人至今也不曾知道,顧無華已來了谷中好些日子。
顧無華自小便十分佩服這位舅母,喜歡她年輕干練,事事不肯依從男人,家中但凡大事小情皆由得她作主。反倒是舅舅謝無涯頗有幾分令她瞧不上眼,總覺得他少了男兒氣概。且舅母也待自已極是親切,二人之間比起與謝描描來,更顯親密。
只是她甫一叫出口,便有些后悔。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便是連謝無涯也是不肯認自己這親外甥女,但不知舅母可會認自己?——其實此事卻是她冤了謝無涯。往年她居于謝家之時,謝無涯鎮(zhèn)日忙碌,便是連自己女兒謝描描亦不曾好好看過幾眼,何曾有閑情去關心過寄居在自家的外甥女?后來卻是因著顧冕不知從何處得知了謝無涯夫婦二人的身份,便是連姬無鳳曾是聞蝶谷主葉西池的未婚妻子這種事情都已知曉,江湖傳聞之中,葉西池又是個睚眥必報之徒,顧冕那些年剛剛坐穩(wěn)威武城主的位子,豈能受這種事情的牽累?當即修書一封,斷了兩家的來往。謝留芳雖百般啼哭,奈何她是個婉順的性子,家事概不由她作主,也只得作罷!
隔著許多年的煙塵歲月,當年的小丫頭如今長成什么模樣,謝無涯是當真記不清楚了。
倒是姬無鳳向來喜歡顧無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總覺得她這一點與自己極像,倒是謝描描那種懦弱的性子與自己大姑子謝留芳有幾分相似,當真令人不喜。這般想著,走得近了些,她嘴角也不禁沾了些喜意,笑著對張氏道:“果真是無華那孩子,經年不見倒是越發(fā)出息了!只是不知她怎的尋到了此處?”
一面笑著,一邊偷眼去打量近前的謝描描,倒是張氏偷偷捅了捅她:“夫人,谷主也過來了!”
謝描描亦瞧著漸漸走近的葉初塵暗暗心喜,早在顧無華叫出“舅母”之時,她便哆嗦了一下,腦中自動勾勒出了姬無鳳拿著大刀片子砍過來的情形——這委實怨不得她膽小,谷中但凡與姬無鳳齊輩的,無不怯她三分。當初葉西池與姬無鳳定下婚約,已教谷中眾人心存絕望,未來的谷主夫人讓人頓覺前景黯淡,只是后來出了個謝無涯舍身伺了姬無鳳這只母老虎,方才有了一干人等二十年的平靜歲月。眾人不是不感激謝無涯的!
只等姬無鳳走得近了,微微頜首:“見過谷主!”顧無華面色慘白轉回頭去,距著她與謝描描三步之遙,正立著一名挺撥爾雅的青年,面上笑意看在她眼中卻跟妖魔無異,她在危機關頭回頭去看面前的謝描描,心底竟然升出了一絲幸災樂禍——謝描描那丫頭顯然是被這位葉谷主嚇得呆住,全身僵如石塑,極是艱難嘗試著要去回頭向姬無鳳求救,卻未能成功。只不過眨眼,面前的人影已經一閃,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丫頭許是頭腦錯亂,居然藏至葉初塵背后,揪著葉初塵的衣袖,用幾乎帶著點顫音的調子道:“谷主快走!”
姬無鳳的臉色,當即變得很難看!
顧無華眼睜睜瞧著,謝描描那小丫頭死命揪著葉初塵的衣袖,只恨不得將自己整個人都貼在那位可怕的谷主身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頭也不回的走了,整個過程令她嘆為觀止!
她回頭去看,姬無鳳似被抽了全身力氣一般,幾乎要癱倒在當地,若非奶娘張氏扶著,便要搖搖欲墜,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今日只除了求助謝描描未遂之外,倒另有一件令她大喜過望之事——姬無鳳竟然出現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顧無華向來是個實干的人,思忖一番之后連忙不失時機上前親親熱熱挽住了姬無鳳,略帶著點回護之意的責備道:“描描這丫頭也太不懂事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淘氣的事情惹得舅母生了氣,親生母女,有什么不能開解的,居然撒丫子跑了?今晚見了她,我定然替舅母數落她幾句,也好教她懂事一點,別盡惹舅母生閑氣!”
姬無鳳被她挽著的那支胳膊,當即僵了!
還是謝描描的奶娘張氏心內明白,暗嘆了一聲,支開了話題:“表小姐怎的到了聞蝶谷?”
——此事說來話長。
顧無華心虛的瞧了她一眼,只得半真半假將自己逃婚之事講了一遍,中間隱去迷暈了謝描描替嫁一節(jié),還得絞盡腦汁將自己與葉初塵之間從未有之的瓜葛編造一番,好在葉初塵的皎雪驄也確然丟了,最后也是她與裴子禮驅馳,倒也算得是物證,姬無鳳也不曾起疑,只將這年輕谷主夸贊了一番,寬言安慰了她一番,令她回去。
顧無華只得怏怏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