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華被禁繡樓兩月有余,日子無聊難捱,兩名貼身丫鬟彩云與寶菊每日里雖想了各種法子逗趣,卻也不能教她開顏,這日忽聞得前院顧夫人著人傳來消息,道表小姐千里北上,來到了威武城,過午便要來探望表姐,讓她好生準備著,別因為心里不痛快,就輕慢了表小姐。
兩丫鬟眼見自家小姐聞聽這消息,多日的愁緒一掃而空,竟破天荒的綻出一抹笑來,這二人是十二歲時顧夫人從外面買回來的,陪了她將將六年,將這位小姐的脾性摸了個爛熟,見她笑的毫無緣由,不由暗暗為這位從未謀面的表小姐擔心。
及止表小姐謝描描在顧夫人的陪同下前來見表姐,眼見著她如老鼠避貓般的神情,二人彼此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靜等著好戲上場。
謝描描哪知道這主仆三人暗藏的心思?只是迫不得已上得表姐繡樓來,還未將樓內景致打量清楚,姑母謝留芳便將她丟給了表姐顧無華,自己以家務事忙,要準備嫁女事宜為由,將她丟給了表姐顧無華。
她自八歲那年便再沒見過這位表姐,印象之中表姐還是十歲的小丫頭,紅襖紅褲,頭上梳兩個小鬏,一雙眸子又黑又亮,每當她緊緊盯著自己,親親熱熱拖長了調子叫道:“描描--------”她就知道準沒好事,立時嚇得抱頭鼠竄……
“描描--------”現實與夢境重合,多年慣性使然,她猛然間立了起來,手一松,寶菊剛剛斟上來的一杯銀針茶湯便灑在了前兩日姑母剛為她做的新裙子上……她哭喪了臉去打量聲音的來處,面前亮瞳如星,笑意盈盈的女子眉毛稍稍嫌粗,但鑲在這張瑤鼻俏挺的面上,只覺嫵媚中透著英氣,說不出的神彩飛揚,她大睜了雙目再看,那女子站了起來,立定在她面前,泫然欲泣道:“描描妹妹不認識姐姐了?”
謝描描平生最大的軟肋,便是怕見人哭,連她自己亦很少在人前哭。極小的時候,打從她能記事起,只要被雷君浩與顧無華欺負的狠了,便躲起來,一個人偷偷哭泣,奶娘張氏沒少將謝家花園翻遍,最后總見她紅腫著一雙眸子自己從藏身之處走出來,扯開一抹難看的笑容,道:“奶娘,描描只是不小心睡著了!”那怯怯扯著張氏的小手,總讓她沒來由的心疼,愈加疼惜這孩子。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她便發現,只要別人在她面前一掉淚,她便亂了方寸,六神無主,將前怨舊恨拋在腦后,只恨不得對方別再哭泣。今日眼見十年未見的表姐在自己面前便要哭出聲的來,她也著了慌,結結巴巴道:“表姐你別哭,表姐---------我怎么會不認識姐姐呢?”怎么能不認識啊?十歲的時候在無塵觀每做噩夢還會夢見表姐你啊!
顧無華見謝描描漲紅了臉,眼似秋波,口齒滯澀,不由心內竊笑:這描描表妹十年未見,果然還是一點長進也無,只除了這臉蛋比過去更可愛之外!遂假意哼哼兩聲,收了還未來得及掉下來的淚珠兒,拉起謝描描的手來,絮絮叨叨,將經年不見的姐妹之情鄭重的敘上一敘。
這一敘舊眨眼間便到了顧無華成親的前夜,謝描描在表姐這半月親切關懷之下慢慢放下了警惕之心,心內慨嘆:表姐果然長大了,心腸慈悲了不少,知疼知暖,也終于有了姐姐的樣兒。她心內暗暗反省,自己死揪著過去不放,無塵觀七年修煉,竟還不能將小時候的事情放下,果然算不得心胸開闊之輩啊!
謝描描這樣想著,頓時將前仇盡消,眼見著顧無華低頭泣涕,悲悲切切道:“妹妹也知道,我小時候著實淘氣了些,對妹妹不太友善。但明日姐姐便要遠嫁,一時半會再不能回這威武城。妹妹也知道,姐姐要嫁的那個人,冷冰冰的沒一點人氣,定不是知情著意的人,心里難免凄惶,總想著有個親人能陪著姐姐前往婆家,住上一段時日,等姐姐適應了婆家的生活,再回來不遲。妹妹來了這些時日,我只恨小時候淘氣,傷了妹妹的心,妹妹必是不能同意陪著姐姐走這一遭了……”喃喃說著,緊緊拉著謝描描的手兒,那晶瑩的淚珠兒便簇簇下落,落在了謝描描的手背上,滾燙的驚人。
謝描描何時見過顧無華這種陣仗?初來之時她眸中含淚還未掉下來之時,已教她陣腳大亂,何況今日這珠淚洶涌之勢,早將她理智淹滅,她耳邊只聽得自己的聲音飛快答道:“描描愿意陪著姐姐前去婆家小住一段時日,姐姐快別哭了!”
很是神奇的,顧無華的眼淚立時收住,感激的對她道:“還是妹妹疼姐姐!”
這件事當場拍板,再無反悔的余地!
等姑母謝留芳再來探望明日即將遠嫁的女兒之時,顧無華佯作羞澀道:“娘,女兒明白便要離開爹娘,只是不愿與爹娘分開,我與妹妹多年未見,一時半會也舍不得分開,妹妹答應了我愿意陪我前往紫竹山莊,等女兒住習慣了,妹妹再回來,娘也算對女兒放心了!”
謝留芳作夢都沒想到女兒經過謝描描一番開導,居然能通情達理至此,欣慰道:“你們姐妹情深自然是好!只是煩勞描描這孩子了!”
謝描描連連擺手,道:“姑母跟姐姐客氣了!能稍解姐姐思鄉之愁思,描描也很開心!”
是夜,姐妹二人同被而眠。謝描描自小便是獨女,得姐若此,今日始覺人生完滿,連夢中亦是笑醒了數次,驚擾了失眠中的顧無華,她怔怔瞧著恬睡中的謝描描,遲疑了許久,終是披衣下床,提筆寫下一封信來,收在嫁妝箱里。門外上夜的寶菊被驚醒,輕輕推來看時,見自家小姐立在窗前,也不知想些什么,不由擔憂道:“小姐,你明日真的會嫁往紫竹山莊?”
燈影下,那向來果敢堅勇的女子默不作聲,只輕輕點了點頭。
寶菊囁喏:“那裴少爺……”
自家小姐轉過身來,眸中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深深施下禮去,輕聲道:“寶菊,你與彩云陪伴了我也有七八年了,今日我便將描描妹妹交于你們照管,她對人毫無心機,心無惡念,是個善義的好主子,望你們能像對我一般對她!”
寶菊也顧不得自家小姐的卑然之舉,只覺腦子被震得暈暈乎乎,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道:“小姐……你是說,你要讓表小姐替嫁?她同意嗎?”
顧無華立起身來,眸中精光乍現,道:“她自然不知道!知道了還了得?!”
北地的十月初已有寒意浸透,但屋內春意融融,靜睡在床上的謝描描輕微的笑了兩聲,驚得寶菊猛然朝床上看去,那前途未卜的女子正在酣夢里,許是正在開心處。
第二日,威武城主嫁女,全城轟動,錦繡嫁妝綿延十幾里,城中百姓俱來觀看,將道路擠得嚴嚴實實。顧無華放聲大哭,離娘淚打濕了謝留芳的眼角,連顧冕亦忍不住紅了眼眶。哥哥顧延鋒亦慨嘆不絕,依依難舍。
威武城中百姓紛紛議論,這位城主千金嫁得乃是北地極有名望的紫竹山莊的莊主秦渠眉,傳聞此人年有二十二,卻是江湖年輕一輩里的楚翹,真正是樁好姻緣。更人稍稍知情的人在茶樓酒肆之中放聲議論這位紫竹山莊的少主,道這位少主年輕俊秀,一表人材,更有武林世家獨孤信的女兒獨孤紅對這位少俠思慕已久,放出話來,愿與顧無華共侍一妻,皆被這位少主婉言相拒,真正是重情信義的好兒郎……
這些話,謝描描都無從得知。她只知道新任的表姐夫名叫秦渠眉,年約二十出頭,冷的像根大冰柱子。與顧無華同坐在新嫁娘的馬車里的她,雖身著狐裘,懷中抱了暖爐,亦冷得哆嗦,忍不住為表姐的未來暗暗發愁:北地酷冷如此,表姐夫又冷成那樣,不知表姐將來的日子可怎生是好?
若是在南方,溫暖的郫城,大約這位表姐夫再冷的性子,也說不定會被融化了吧?
這位表姐夫此次并未親來迎新,前來迎新的據說是他的堂弟,也是一位姓秦的少年,十七八歲的年紀。謝描描偷偷掀起馬車簾子打量了一番,見那少年衣著華貴,笑得比自己娶媳婦還要樂呵,自已也不由偷偷笑了一回。再聽馬車外的喜娘道,這路要走三天,她接過表姐遞過來的一盅熱茶,盡數而飲,只覺身體里方才有了點暖意,不由昏昏然欲睡,表姐顧無華將她拉過來靠在自己懷中,低聲道:“描描累了就睡吧!”
她乖乖闔上了雙眼。
這一覺悠長綿軟,簡直讓人不愿再醒來,只是隱隱覺得腹中餓意頻催,她終于還是睜開了眼睛,眼前有光亮透了出來,只覺觸目盡赤,仿佛表姐的嫁衣,頭上重得驚人,似壓了十多斤的鐵片,但腹中饑餓卻是真真切切,她開口道:“表姐-------”方才覺得雙臂被什么人扶著,自己盡數靠在別人身上。是了,自己定是睡得昏了頭,這紅色的定是表姐的嫁衣,她奮力一掙,只覺全身綿軟,使不出一絲力氣來,不由喃喃再叫一聲:“表姐-----”聲音簡直比貓叫聲高不了多少,她卻覺得扶著自己雙臂的人明顯一震,眼前乍然光亮,她直覺的瞇了瞇眼,湊上來一張棱角分明,五官深刻如刀削斧鑿般的臉來,目似寒星,極其無禮的在她面上打量了一番,竟是張男人的臉,靠得如此之近,她本能驚恐的大叫一聲:“啊-----------------”茫然大睜了雙目,目中凈是無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