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描描垂頭喪氣,尾隨秦渠眉出得屋門,但見院內紫竹如林,枝葉如丹,有風過處,鳳音嘯嘯,青磚飛檐就隱在這濃烈繁華之內,竟是一處格外清雅的所在。她不由回頭多看了兩眼,不想卻招來秦渠眉一句不冷不淡的話:“以后看的日子還長著呢。”她暗暗做個鬼臉,心道,不過就是半年,還是很容易過去的。思及此,心下大定。一路走過,只覺這紫竹山莊當真不負盛名,雖在寒冬十月間,但見一流清泉冒著騰騰熱氣流過,清泉所過之地遍植紫竹,雖有奇花異草,到底不及紫竹數量之眾。謝描描尚稚氣未脫,見得這清泉竟霧氣朦朧,不由俯下身去,就手掬水,只覺觸手溫暖,不可思議。她嘗聞師傅念及各處風物,道國中北地與東南之處皆有奇異之泉,泉內溫度常年高熱,是謂暖泉,不由大喜,早忘了秦渠眉的冷淡怠慢之處,揚首笑道:“莫非這便是風物志中所載的暖泉?”
秦渠眉素習刻板守時,每日忙于山莊事務,莊內管事的皆是早早相候,何曾讓他候過別人?不想今日被這小丫頭拖著,見她欣喜的眉眼之間似有熠熠光輝一般,想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同這小丫頭耗一世之久,少不得要分些精神來應付她,只得停下腳步來,點點頭,道:“這確是暖泉,紫竹山莊能在北方種出竹子來,全憑了它的作用。”
謝描描恍然大悟,她二人身后跟著的丫環險險驚掉了下巴——莊主何時有耐心與人解釋這些瑣事了?
二人穿花過林,但見紫竹山莊依山而靠,占地面積倒頗大,處處透著北地的闊朗大氣,山石園林拙樸中透著雅致,來往仆人青衣小帽,屏氣息神,恭敬有禮,見得謝描描與秦渠眉同行,皆齊聲見禮:“莊主早,夫人早!”秦渠眉神色不變,似未聞一樣,只是伸出手來,將謝描描的的手牢牢握定。謝描描被這新的稱呼嚇了老大一跳,方才明白過來仆人口中的“夫人”正是自己,摸摸盤起來的婦人發髻,看秦渠眉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怨懟,使勁掙了幾下,只覺握著自己的那手猶如鐵箍,即便是賠上自己手背一層皮,也不一定能將手撥出來,只得放棄了無謂的掙扎。
不過頓飯時間,便來到了秦渠眉母親所居的回暖園。但見園內又是別樣光景,暖泉一灣,泉旁芙蓉花開正艷,錦繡疊堆,波光花影,相得益彰。繁華似錦濃蔭匝地之處,立著位冰肌玉潤的美人,冬衫猶薄,嬌怯怯惹人憐惜,眼見著二人牽手而至,琉璃墨珠一般的眸子里頓時漾起如水淚光,幽幽道:“表哥……”
謝描描從來擅長察顏觀色,目光只稍稍在那女子與秦渠眉間轉梭一番,便覺出其中古怪。她雖對感情之事向來懵懂,但其中微妙古怪之處卻也能窺得一二,只覺那女子盯著她二人牽在一起的手很是傷感幽怨,眼看著似要哭出來一般,美人落淚本是極惹人憐惜的,她又與這女子素無怨仇,不由使了幾分力,要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哪知道秦渠眉一察覺她有退卻之意,立時牢牢握定,拖著她向前緊走兩步,立定在那女子面前,淡淡道:“寧表妹,這是你表嫂無華。無華,這是舅舅家的表妹蘇寧,娘一直養在身邊!”
蘇寧咬了咬唇,低聲道:“蘇寧見過表嫂!”已是泫然欲泣。她本以為這位新娶的表嫂年已十八,比自己尚大了一歲,哪知道今日一見,竟是稚氣未脫的模樣,一雙杏核眼滴溜溜打量著自己,表哥緊緊牽著她的手,早不是往常對女子客氣疏遠的模樣了。
謝描描這廂正在打量面前新認的這位表妹,突聞一道脆聲笑語,在近旁響起:“莊主與夫人新婚大喜了!奴婢在此恭賀莊主新婚大喜!老夫人已經在里面等候多時了!”轉頭看時,卻是位著蔥綠衫子白色長裙的女子,眸如彎月,頰邊笑渦淺淺,正含笑而立,見得二人目光看過來,低低福下去,襝衽一禮,
秦渠眉握著謝描描的手,道:“這是娘身邊侍侯的福玉。”已見謝描描微微點頭,柔聲道:“有勞姐姐出來相迎,還請姐姐前面帶路了!”哪里還是昨夜與他赤手空拳搏斗近百招的小丫頭?瞧來竟是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儀態。他不由側頭去打量,只見那丫頭俏皮道:“相公盯著我看,莫非是早晨起床,寶菊這丫頭將我的發髻梳歪了?”他竟是初聞她嬌聲軟語呼一聲“相公”,握著她的那只手不由加重了幾分力氣,直捏的她痛呼一聲方才回過神來。
福玉面上一紅,未料到新娶的這位少夫人竟無一星半點新婦初嫁的羞澀,更未料到向來冷面冷情的莊主居然嘴角微翹,那算是笑么?她只覺今日真是怪異,不由微含憐憫的朝秦渠眉身后看一眼,已見得表小姐蘇寧貝齒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四人眨眼間進了秦氏所居屋內,只見屋內廳堂倒是頗為敞亮,桌椅凳柜屏風皆是上好的黃梨木所制,無不是簡潔大氣。廳堂上首坐著位年近五十的老夫人,一身暗紫衫裙,發上插著一對翠玉扁方,除此之外竟再無旁的首飾,正冷冷打量進來的謝描描。
不知為何,謝描描只覺表姐的這位婆婆大人目光并無一絲熱度,就像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般。秦渠眉在她耳邊輕聲道:“這就是娘!”只見這老夫人腳下已擺著兩個團花跪墊,二人依禮上前跪倒,一旁福玉忙奉上朱漆托盤,上面放著兩碗茶。二人分端一盞,秦渠眉先道:“娘,請喝茶!”他恰跪在秦氏另一邊,福玉笑著接過茶盞,捧了上去,那老夫人揭開抿了一口,道:“我兒先起來!”
秦渠眉只得依言起身,只見謝描描亦將茶盞奉上,她恰跪在婦人腳下,柔聲道:“娘請喝茶!”如是三聲,不見那老夫人有所動作,她不由抬起頭來,只見她的目光朝門口看過去,蘇寧正蒼白著一張面孔站在門口,那老夫人面上浮起憐憫之色來,并不去看地下的謝描描,只招招手道:“寧兒,到姑姑這里來!”
蘇寧娉娉婷婷,弱花拂柳一般立定在老夫人身邊,輕顫道:“姑姑!”老夫人方才轉頭,厲聲對腳下所跪的謝描描道:“寧兒是我一手帶大,你既嫁進了紫竹山莊,就該對寧兒多番關照愛護,日后,我若聽到你對寧兒一句不好的話來,定不饒你!”目光之中嫌惡之色漸重,老夫人身旁侍立的福玉同情的看了謝描找一眼。
謝描描只作不知,再次將茶奉上,柔聲道:“娘,兒媳曉得了!定不會讓寧寧表妹受委曲的!”心內卻道:表姐的這位婆婆看來對她很是不喜歡啊,莫非表姐早知今日境況,才不肯嫁過來的?若哪一日表姐被姐夫追回來……嘿嘿!立時覺得心情大好,仿佛看到顧無華就跪在老夫人腳下,被嫌棄刁難!她這里胡思亂想,根本不知顧無華逃婚的真正原因。上首的老夫人見她柔順應承,嘴邊掛了一絲淡然的笑意,并無一絲不滿,知道再為難下去,自己反倒落個不好來,只得接過茶來,飲了一口,送上一對成色一般的翠玉鐲子。謝家獨有此女,謝描描自小所佩之物皆不是凡品,只是近幾年她在無塵觀方才卸了妝釵素面度日,打眼一瞧,更落實了這婆婆不喜無華表姐的事實來,心里不由樂開了花,老夫人看來,只道這新娶的兒媳眼皮子淺,不過一對鐲子就喜上眉稍,再細看長相,竟是稚氣未脫的樣子,心內不由暗嘆自己過世的老爺子糊涂,再看看一旁乖乖立著的蘇寧,不由惋惜的搖了搖頭,道:“你且起來吧!”
謝描描正欲起身,只見門口有婦人腳步輕悄進來,俯身在老夫人耳邊說了句什么,只見她眸光立時變了色,將她下死勁看了一眼,厲聲道:“媳婦你且跪下,不忙起來!”秦渠眉長眉立時擰在了一處,沉聲道:“娘——”老夫人立時怒橫了他一眼,道:“眉兒住口!”
謝描描不知所以,只得重新跪下來,只見那婦人自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的絹子來,遞了上去,上面潔白無物。一旁靜靜侍立的蘇寧兩眼倏然光亮,在秦渠眉面上流連不去,整個人立時神彩煥然,面色緋如云霞,竟是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謝描描驚訝了一聲,張口便要說話,不想秦渠眉快如閃電,撲過去捂住了她的嘴巴,只聽得她“唔唔”一句,他從來冰封雪凍的面孔眼見著鬼裂成一塊塊,俊面竟難得浮上來一抹緋紅,表情無措,連連道:“娘已經累了,我帶無華下去,改日再來向娘請安!”不等老夫人有話再答,已將謝描描從房內拖了出去。
謝描描氣憤不已,難免口不擇言,早忘了答應秦渠眉假扮半年夫妻的承諾,怒道:“表姐夫,這卻是什么意思?不過是一塊落下的帕子,既然是娘的,又不是我偷的,用得著做賊心虛嗎?”
秦渠眉有口難言,又見她雙目澈亮,并無作偽之意,只覺平生所遇,以今日之事尤奇尤難,簡直教他無從開口,只覺頭痛欲裂,冷著張臉一言不發,將謝描描拖回了新房,謝描描一路掙扎不休,猶在啰啰嗦嗦抱怨,末了偏還要贊一句:“寧寧表妹可真漂亮啊,簡直是個玉雕的美人兒!”
只換來他一聲冷哼。
謝描描聽在耳內,只覺這表姐夫與他的母親皆是脾氣怪異,難怪表姐不肯嫁過來,心內很是慨嘆慶幸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