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冀州,劍龍關。
周章,或者說牧青山,坐在議事府的府門之中。
天色已晚,房門中未點燭火,府門之中一片幽深。
只有一縷星光順著府門并未關嚴的縫隙中射入,落在了那把府門之中,倒插入地面的那把長刀之上。
于是在星光的照耀下,那把刀的刀身折射著白凈如雪的光芒。
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刀。
雪白的刀身上布滿了揮砍后的凹痕,木制又破舊的刀柄上掛著一道紅色的流蘇,雖然已經被清洗的干凈,但卻經歷了歲月的洗禮,上面的色彩卻有些暗淡。
它有一個很好的聽名字——朝暮。
它亦有一個很出名的主人——元歸龍。
它斬下過不知幾多仙人的門楣,也飽飲過不知幾十萬人的鮮血。
但現在,它安靜的立在那里,像是自遠古以來,便一直靜默于此的雕塑;又像是被囚禁于無窮光陰的惡魔,它等待著再次被人提起,去飲下,它本該飲下,卻未能飲下的鮮血。
牧青山盯著那把刀,死死的盯著那把刀。
以至于他的眸中似乎也泛著刀光。
吱呀。
一聲輕響從房門外傳來,議事府的府門被人從外推開,一聲甲胄的牧良邁步而入,步履沉重,如重錘叩鼓。
“青山,朝廷的奏折到了,又削了冀州三萬軍餉。”年過中年,戎馬半生的男人如是言道。
說罷此言,牧良的臉上多少有些愁眉緊鎖,自從新帝登基以來,大周百姓的日子倒是越過越好,但他們牧家軍的日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短短一年光景,這已經朝廷下達的第三次削餉的命令了,前前后后,削掉了牧家軍足足十余萬兩的軍餉,這樣的數額雖然不至于傷筋動骨,卻也讓牧家軍本就準備好的擴軍行動再次受到了阻礙。
這些撇開不談,關鍵是此事背后所透露的圣心不在,著實令人不安。
這時,坐在主座上的牧青山忽的站起了身子,他一把從牧良的手中接過了那封皺著,目光隨意的掃視了一遍,然后言道:“削便削吧,牧家軍與天策府連為一體,加上大黃城上的林御國,幾乎壟斷了大周軍政的半壁江山,若是宇文南景真的放心我們這些權臣,那她這皇帝做得就未免太蠢了一些。”
說到這里,牧青山邁步走到了牧良跟前,帶著些許笑意盯著眼前的男人,言道:“她知道該遏制我們的權柄,這是好事,至少說明這位秦師妹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愚笨。”
牧良微微一愣,他同樣看著眼前這位新接手牧家軍兩年不到的北疆王。
他很年輕,看看二十出頭。
但有時候,牧良卻能從他的身上看到些許牧極的影子。
深沉、陰郁、沉默寡言,卻又每每能洞悉事情的關鍵,從最初牧家軍中隱隱有的不服之音,到如今對牧青山俯首帖耳,眼前這個青年也只用了短短的數月時間,便做到了這一點。
這當然很好,牧青山擁有足夠的手段,鎮壓牧將軍,訓練牧家軍。
可同時如今大周的局勢看似風平浪靜,但即使是在冀州邊關的牧良也能聞到這風平浪靜之下,有的是下一輪正在醞釀之中的風暴。
他有些害怕,害怕這個牧家最后的男人會走上牧極的老路。
為了這個王朝,為了所謂的蒼生,付出某些難以承受代價。
他已經見識過太多這樣的處境,從老牧王戰死,到牧太被冠以逆賊之名屠盡滿門,再到機關算盡毀掉二十萬大夏鐵騎的牧極,牧家經歷太多的背叛,也付出了太多的代價。
他并不想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所以他對上了這位年輕的北疆王的目光,以一種極為低沉的語氣言道:“大夏國柱江之臣已經在邊境上囤積了數十萬大軍,秋后必定來犯...”
“放心,他們過不了劍龍關。”牧青山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
“宇文南景將玲瓏閣立為了國教,天策府的地位每況愈下,削藩的事情才剛剛開始,我們擴軍的計劃恐怕還要受到牽制。”牧良繼續言道,他的眸子瞇起,里面有某種東西正在燃起。
“怎么想要我故技重施?我估摸著就算江之臣這么蠢,那李榆林也不會再上這個當了。”牧青山卻好似沒有聽懂牧良話里的意思一般,臉上依然帶著笑意。
年過四十的男人終于受不了這樣的試探與回避,他的目光于那時愈發的陰沉,他盯著牧青山,像是一只走投無路的惡狼,盯著那引以為馬首是瞻的頭狼:“守得住又能怎樣,宇文南景能放過我們嗎?”
“不會。”牧青山的答案來得迅速又篤定,“她為的不是削藩,也不是什么帝王權術,我很清楚我這位師妹的性子,她只是想讓我們為徐寒陪葬而已。”
牧良愣了愣,他想不到牧青山早已將這一切看得如此透徹。
但這也讓他愈發的困惑,他再次言道:“牧家已經為大周付出得足夠多了。”
“所以呢?”牧青山臉上笑意在那時蕩開,盎然如春。
“我們或許可以...”牧良到了嘴邊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可他終究無法說出。
那是一種已經鑲嵌入他靈魂的東西,那是被牧家烙上烙印的東西,他的內心想要將他那樣的東西摒棄,可他的靈魂卻在對他說:“不。”
所以他沉默了下來。
牧青山看出了他的掙扎。
他笑了笑,走到了自己的叔叔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們不會死在大周的手上。”
然后,牧青山與牧良錯身而過。
他邁步上前,走到了那把靜默長刀面前。
他伸出了手,指尖輕輕的劃過了那雪白的刀身,最后落在了那木制的刀柄上。
他一把將之握住。
鐺!
一聲刀鳴響徹,他看著刀,刀身映著他的臉,刀里眼睛也看著他。
他說:“我還要去看看。”
“去看看是誰奪了他的命宮!”
“又是誰,殺了這刀的主人!”
說到這里,他轉過了他的身子,看向那還在愣神的男人。
他嘴角上揚:“我們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