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吹拂開層層云霧。一夜的微寒秋雨洗刷掉江州府城點點塵埃。天亮后卻晴空如洗,晚秋的陽光灑下點點暖意。
江州府正堂大門敞開,楠木屏風隔絕門外闌珊的秋意。大堂上方空蕩蕩桌案等著它主人的來臨。
伴隨著衙役升堂的高呼,江州府主官簇擁著欽差天使魏吉安從后堂走進。江州府正堂上首三張案幾,鄭敬德?lián)屜茸谧钕率椎奈恢谩?
杜刺史和欽差魏吉安對視一眼,沉聲道:“魏御史,請上座。”
魏吉安掃過放著江州府刺史大印的桌案,眉頭微皺,搖頭道:“本官乃是巡察使,斷不得刑獄之事,還請杜刺史上座。”
杜刺史心中道,前天接狀紙的時候,怎么不想著巡察使沒有定奪刑獄之責。如今將燙手的山芋扔給本官。本官不傻,可不會為你背這種黑鍋。杜刺史疾行幾步,來到左側(cè)桌案后,一撩衣襟,穩(wěn)穩(wěn)的坐在方凳上。不理會魏吉安略顯驚詫的表情。
魏吉安無可奈何的笑笑,坐在當中主位。目光掃過桌案上江州刺史印璽,越看越發(fā)刺眼。
“來人啊,將陛下圣旨請來。”
隨從將弘泰皇帝圣旨請到桌案上,又在杜刺史怒目中,把江州府刺史印璽送到他面前。
鳩占鵲巢,杜刺史心中暗罵,面上卻如同老僧入定垂下頭,不理不睬。
魏吉安見狀,輕笑一聲,平和道:“既然如此,那就升堂吧。”
衙役高呼,李修四平八穩(wěn)的踩著冰涼的方磚,走進江州府正堂。見到正堂官桌案之后坐的是魏吉安,心中一動,和身旁一臉陰沉的鎮(zhèn)國公府三爺沈安元對視一眼。沈安元微微搖頭,示意李修不要多說。
魏吉安和善的目光環(huán)視一周,落在李修身后的錢老漢身上,道:“老丈,你的狀紙可曾重新寫過?”
錢老漢偷偷看李修一眼,搖頭道:“草民狀告的是李家酒坊,不是李修李公子。李修是草民恩人,不是仇人。”
魏吉安聞言眉頭緊鎖,凝視著衙役送上來的狀紙,久久不語。
半響過后,魏吉安將錢老漢的狀紙放在一旁厲聲大喝:“帶高克爽!”
高克爽是作為被告還是苦主,魏吉安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躺在門板上,哼哼唧唧的高克爽被奴仆抬上江州府正堂時,眾人心中齊齊閃過一絲不快。
“求大老爺為小民做主啊……!”
高克爽拉長聲喊冤,錢老漢老眼中怒火翻騰,跪在地面,高聲呼喊:“就是他,就是他打死草民兒子,就是這個惡人雜碎!”
鄭敬德?lián)屧谖杭睬懊嬉慌淖腊福鹊溃骸靶莸眯鷩W!”
魏吉安挑眉斜了一眼,手中醒木在桌案上畫著圈,皺眉想了想,道:“高克爽只是管事之人,當不得主謀。錢老丈,你不明白刑訴之事,本官不怪你。但府衙大堂之上,卻不容得你胡言高呼。本官能夠體諒你家破人亡之悲慟,朝廷律法卻容不下你咆哮官衙之罪狀。老人家,你還是慎言慎行為好。”
魏吉安言語中引到著錢老漢狀告李修,這讓李修心中一緊,看向沈安元。
沈安元微微搖頭,示意李修稍安勿躁,緊接著
冷笑一聲道:“這是何種道理?苦主狀告惡人,求的是公道。這狀告何人,難道還需要魏御史您來指派嗎?”
“沈?qū)④娨苍诎 ?欤瑏砣恕=o沈?qū)④姲岚岩巫印!?
沈安元替李修說話,從某種角度來講,是在代表鎮(zhèn)國公府表態(tài),斷然不容魏吉安忽視,魏吉安仿佛現(xiàn)在才看見沈安元,笑著打岔。
沈安元當下也不客氣,坐在杜刺史身旁,和杜刺史耳語幾句,頓時,杜刺史緊鎖著眉頭看向李修,神色陰晴不定。
江州府正堂之中,只有李修一人肅立其中。高克爽不時哼唧幾聲,假假的表現(xiàn)著他的痛苦。錢老漢跪伏在地,畏懼卻堅定的叩首不停。
魏吉安一聲長嘆,道:“錢老丈,你狀告高克爽侵占你家祖田,打死你的兒子,可有人證物證?”
錢老漢跪行幾步,道:“草民有早年間的房契地契為證。”
“證據(jù)何在呢?”
錢老漢看向李修,李修從懷中掏出幾張發(fā)黃的草紙,交給衙役。
這幾張薄薄的紙片,就是鄭敬德和高克爽處心積慮要從錢老漢手中奪得之物。為此,他們曾不惜大動干戈,將錢老漢囚禁在沈博的小院中,從而惹起軍弩的紛爭。若不是李修強硬的指使江州守備營硬闖小院,這至關(guān)緊要的幾張薄紙恐怕還無法呈送到州府正堂之上。
房契地契呈送到魏吉安案前,魏吉安察看片刻,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躺在門板上的高克爽此時也不哼唧了,目光看向空無一人的府衙門外。
鄭敬德和高克爽早有交往,也知道高克爽斜視的毛病,半猜半賭的認為高克爽是在向他求助,含笑望著魏吉安道:“錢老漢也說了,這是早年的房契地契,早年的東西怎么能當做現(xiàn)在證據(jù)。何況……。”
鄭敬德頓了頓,又道:“掌管江州府上下田畝正是本官職責,據(jù)本官所知,錢老漢家的祖田賣給李家酒坊不假,卻是高出市價許多。由此可見,強占錢老漢祖田是無中生有之事。天使若是不信,下官可以取來江州府田畝名冊,上面寫的清清楚楚,錢老漢的畫押還在。”
錢老漢有些急了,喊道:“那是他們囚禁草民時,抓著草民手按的手印,當不得真。”
魏吉安聽得直皺眉,看向李修,道:“李家酒坊如今在你名下,此事你有何解釋。”
李修輕輕一笑,道:“鄭長史口中的地契買賣是在何時發(fā)生的?李家酒坊又是何時歸到晚生名下的?此事還需要晚生解釋嗎?”
在魏吉安逼視的目光中,鄭敬德成竹在胸的笑道:“李家酒坊大肆收購田畝事宜都是在李修名下發(fā)生的,這點州府田畝名冊上有具體時間為證。”
李修微微一怔,遂即笑了。州府田畝名冊掌握在鄭敬德手中,被暗中篡改不足為奇。李修不是沒想到這點,只是心中不認為鄭敬德有這樣大的膽子。如今看來,鄭敬德竟然做出擅自篡改田畝名冊這等瘋狂之事,說明他已經(jīng)感到心虛,開始膽怯了,在沒有引誘李修圍困府衙時的從容不迫。
想著遠在長安的安寧公主那雙出塵靈動的漆黑雙眸,李修真的想當著她的面說一句謝謝。沒有安寧公主參與其中
,想必鄭敬德不會驚慌失措得做出篡改田畝名冊這等瘋狂事。
魏吉安眼中深藏的笑意頓減,凝視鄭敬德半晌,沉聲問道:“鄭長史,公堂之上,容不得半分假話。本官帶天詢問,你能肯定李家酒坊買賣田畝是在李修名下時進行的?”
魏吉安問的鄭重,鄭敬德心中直顫,卻依舊牙關(guān)緊咬連連點頭:“下官記得很清楚,魏御史若是不信,下官可以差人取來田畝名冊。”
“不用了!”魏吉安一聲長嘆,濃重的惋惜之意不知是為誰嘆息。側(cè)過頭看向李修,沉聲問道:“你有何解釋。”
李修不慌不忙的道:“田畝賬冊是人為書寫。即是人為就有修改篡改的可能,僅僅憑借幾張薄紙就將罪名按在晚生頭上,晚生著實無法心服。”
“這話倒也是有幾分道理。”魏吉安輕輕點頭,又問道:“鄭長史,你可以其他證據(jù),能證明李家酒坊侵占田畝之事,是在李家酒坊歸結(jié)到李修名下后才發(fā)生的?”
鄭敬德雙手虛扶在身前桌案上,微微探身道:“若是找?guī)孜蝗俗C卻是不難,只是似乎沒什么必要。大家都知道李家酒坊本是當今陛下賜給安寧公主的嫁妝,歸結(jié)到李修名下之前,由安寧公主掌管。難道說金枝玉葉的安寧公主會去強占農(nóng)家田畝不成?”
鄭敬德振振有詞的解釋,讓江州府公堂上眾人一愣。眾人心中立刻領(lǐng)悟,鄭敬德掌握的江州田畝賬冊明明是假的,此時也必需變成真的。李家酒坊侵占田畝的罪名必需由李修來背。
總不能說是安寧公主是侵占田畝的罪魁禍首吧?
為了皇家的顏面,為了安寧公主的清譽,沒人敢將這樁罪名歸結(jié)到安寧公主頭上。杜刺史不敢,身為欽差天使的魏吉安也不敢,就連曾經(jīng)敢火燒江州府衙的沈安元都不敢。
眾人最好的選擇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找出一個為背皇家黑鍋的人。無疑,眼前李修就是最好的人選。
陰沉著臉閉目養(yǎng)神的杜刺史都忍不住瞪圓了雙眼看向李修,惋惜的看李修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沈安元一雙大眼怒視鄭敬德,唇角張闔幾欲開口,終究化作憤憤的一錘桌案。
只有魏吉安陰晴不定的目光在鄭敬德和李修之間游移,最終化作銳利的刀鋒落在李修臉上,等著李修的回答。
認?還是不認?
李修低著頭,一聲不吭。
認下?不用多想,鄭敬德必然將高克爽主事下,李家酒坊做下的諸般罪行安置在李修頭上。
不認?小小的侵占田畝的案子一旦涉及皇家尊嚴,必然會釀成直達天聽、涉及皇家清譽的大案,這是在場每個人都不想看到的。
為安寧公主,為皇家背黑鍋,在所有人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甚至連沈安元都不想開口。
似乎每個人都希望李修能夠主動承認下來,將安寧公主從中摘脫出來。成全了皇家的顏面,平息了江州府的風波,大家皆大歡喜。
至于李修委屈的背負黑鍋的后果,和皇家清譽相比,在大家眼中完全是可以忽視不計的。
似乎每個人眼中都清晰的寫著,“李修,你快點低頭認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