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淀忠不斷的強調李修和陳承拿出的證據都是片面之言,做不得證據。看似很有道理,但是弘泰皇帝悵悵的嘆息,著實讓人心驚。
寫著科舉高中名單的紙片被弘泰皇帝拋在風中,陳承遞上來的春闈試題的紙片始終握在弘泰皇帝手中。同樣是證明科舉舞弊的證據,弘泰皇帝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對待,這讓李修漸漸在心里畫著圈子。
猛然間,李修驚醒,暗叫不好。
陳承不過是商賈出身,家里能夠富貴還要多虧他的生母給鎮國公府老夫人當了幾年的梳頭丫頭。因為這份情誼,陳家才富貴起來。和李修出身鎮國公府相比,陳家實在是太渺小了。在朝堂重臣眼中,陳承和一個鄉野農夫之家沒什么區別。
弘泰皇帝拋開李修提供的證據,而用采用陳承的口供,其中的玄妙大概只是因為兩人的出身不同。
將李修當做標靶,立在朝堂重臣的對立面,很容易引起鎮國公府的反感反抗,而商賈之家的陳家完全可以當做靶子,卻沒有后顧之憂。
李修不清楚自己的猜測有幾分是真,心中卻是萬分為陳承擔心。
太極殿前的弘泰皇帝的一舉一動乍看是漫無目的,細心想想,卻是在引導著事態的發展。從李修走進宮城開始,到李修杖責加身,弘泰皇帝表面上看是在維護大唐朝臣的顏面,實際上卻是一步步的逼迫出科舉舞弊的真相。
攆走眾多士子,是給朝廷重臣顏面上留下一個底線。責罰李修,繞過鎮國公府,讓陳承作為提供證據的證人,是忌憚鎮國公府的反彈。
最后拿著陳承呈送的春闈考題質問大臣,代表著弘泰皇帝正式過問今科春闈舞弊。
按說這應當是好事,弘泰皇帝親自過問科舉舞弊,很可能讓給李修重新獲得功名的機會。但是,趴在地上忍著杖刑之痛的李修卻怎么也笑不起來。
陳承為了救他,很可能將自身陷進朝堂爭紛這個深深的漩渦中。陳承可沒有鎮國公府出身的家世,也沒有當朝尚書左仆射的老師。被弘泰皇帝故意作為標靶放置在朝堂重臣面前的陳承,最后的結果……。
李修有些不忍想象。
側頭看著這位十幾年交情的老友跪伏在皇權之前,僅僅是單純的畏懼皇威,而沒明白這其中的深意,李修只能暗自為他善后。
“陛下,郭尚書說的沒錯,單憑一張薄紙,口說無憑,對朝堂重臣就這邊定罪,實在是有失公允。”
李修掙扎著,有氣無力的一句話,不僅讓郭淀忠愣住了,就連弘泰皇帝也怔了一下。只有一只站在弘泰皇帝身邊的柳夫子,眉頭微皺,目光落在陳承身上,遺憾的搖了搖頭。
滿朝文武,在場的眾人,誰為吏部尚書郭淀忠說話講情,弘泰皇帝都不感覺意外。只有李修,這位一意孤行想要解開科舉舞弊蓋子,甚至于不惜叩金鑾告御狀的李修,忽然出言為郭淀忠開解,實在是令弘泰皇帝驚訝。
弘泰皇帝看向李修,皺眉問道:“你這是……?”弘泰皇帝不認為李修是真心實意為
郭淀忠開拓,等著李修的解釋。
李修笑笑,牽動后背的杖傷,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無論是推測,還是考題,都不足以給朝堂重臣定罪,這點是草民認可。但是,這不意味這朝堂眾臣沒有參與到科舉舞弊當中。”
杖刑過后的李修,后背一邊血肉模糊,實在是沒有力氣產偏大了長篇大論,一句話分成了幾段來說,連續喘息過后,才又說道:“草民說過,想要知道今科科舉是否有舞弊現象,很簡單。只要陛下宣召士子當面考問,是酒囊飯袋,還是有真才實學,一問便知。”
李修依舊咬死了今科春闈必有舞弊,和弘泰皇帝的目的一致,只是取證的方法不同。弘泰皇帝卻是想證明科舉舞弊,然后說明中第之人都是酒囊飯袋。李修是想通過今科春闈的結果,證明中第士子皆是草包飯桶,繼而證明今科春闈被人操縱。
李修的方法拋開的所謂的證據,變相的將陳承開脫出來。和弘泰皇帝不同的思路,讓這位九五之尊面露不愉。
弘泰皇帝的方法可以將科舉舞弊控制在小范圍內,通過陳承的證據牽扯出少量的朝堂重臣,既能讓朝堂不至于動蕩過甚,又能對朝臣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而李修的方法,將中第士子一網打盡,難免會牽扯到多位的朝堂大員,一場震驚大唐的朝堂動蕩是難免不了的。
李修明白這點,在陳承出現之前,他還盡力避免將朝臣一網打盡的局面出現。但是陳承奮不顧身的的為了維護李修,而站了出來
。為了將陳承從這個大漩渦里拉扯出來,李修不得不出此下策。
弘泰皇子瞥過來的責怪李修不識時務的眼神,讓李修除了苦笑之外,別無應對。
李修敢得罪滿朝文武,他只是一個沒有關節功名的“紈绔”,說話可以不避忌諱。郭淀忠卻需要在宦海浮沉。
“荒唐!”郭淀忠冷哼一聲,即便他心中忿恨滿朝文武的袖手旁觀,也得出言為眾人開脫,“朝廷掄才大典,豈能因為你一個黃口小子的片面之詞就重新考問。傳揚出去,朝堂的顏面將置于何地?”
李修剛想開口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被弘泰皇帝搶過話題。
“郭尚書說的有道理。春闈會試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當不得兒戲。”弘泰皇帝在一次用輕飄飄的話岔開了李修的提議,安撫了朝堂重臣擔憂的心思之余,還不忘給李修一個嚴厲的警告眼神。
“你不要多事!”
李修讀懂了這個眼神的深意,再看向一臉懵懂不知的陳承,心頭泛起苦澀,打定了“抗旨不尊”的念頭。
沒等李修出言辯解,弘泰皇帝對著郭淀忠揚揚手中的會試試題,問道:“郭尚書,你對春闈試題提前泄露一事,有什么看法?”
郭淀忠很想說,這份試題是春闈會試之后,士子抄出來的。可是話到嘴邊,在弘泰皇帝嚴厲威嚴的眼神下,這種太假的借口著實難以開口。
“咳咳咳……。”從未說過話的韋瑾蒼終于開口了
,一上來就是一連串的咳嗽。當眾人目光集中到他臉上時,他卻好像無事人一樣,低著頭半閉著眼睛。
郭淀忠心領神會的臉色一喜,肅然道:“陛下,微臣無話可說。甚至對這份試題是否是在春闈前泄露出來,都很是懷疑。”
弘泰皇帝鷹目中閃過一道精光,沒有落在郭淀忠頭上,而是看向身邊的韋瑾蒼。略微遲疑一下,才冷聲問道:“韋卿,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草民無話可說。”韋瑾蒼拱手施禮,看似恭敬,卻連眼皮都未曾抬起。
韋瑾蒼是無話可說,因為該說的話都被郭淀忠替他說了。
弘泰皇帝心中怒意翻涌。多少年了,大唐朝堂上就是這個情形。韋瑾蒼一陣干咳之后,郭淀忠作為韋瑾蒼的急先鋒,跳出來說話,然后滿朝重臣齊聲附和。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就這么在朝堂上被通過了。
弘泰皇帝冷笑著環視一周,已經有幾位大臣邁出了出班的腳步,眼看著接下來的發展就要同往昔一致。
忽然,弘泰皇帝身邊又是一聲干咳,僅僅一聲,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柳夫子老臉上掛著淺笑,以一聲干咳昭示著自己的存在。
此時,眾多的朝臣在恍然大悟,如今的尚書左樸射不再是韋瑾蒼,而是這個干瘦的小老頭了。
他們往日馬首為瞻的韋瑾蒼,如今只是一個罷官去職的普通人,今日能夠重新站在朝堂上,卻是因為其他原因,而不是官復原職。
柳夫子就這么簡簡單單的站在弘泰皇帝側后方,微笑著。恍惚間,經歷過二十二年前那個夜晚的老臣,仿佛感到時光回流。
這可是當年的那位柳夫子啊。
眾多的老臣心中一驚,急忙收回了腳步,老老實實的站回道朝班內。
不認識柳夫子的“新臣”大感詫異。驚詫之余腳下慢了幾分。能夠在殺人不見血的官場混跡多年,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能力。即便不清楚哪些老臣為何不動腳步,但抱著小心無大錯隨大流的想法,出班之人也都一聲不吭的回來了。
弘泰皇帝滿意而嫉妒的點點頭。他滿意于改變了往日的情形,又嫉妒柳夫子的震懾力。
作為當事人的韋瑾蒼心中沒有嫉妒,他也是二十二年前大事的親歷者,他也了解柳夫子的能耐。
他不嫉妒,只是有些唏噓。唏噓于十幾年作為大唐首輔,精心的維持著相互幫扶的圈子,卻抵不住柳夫子一聲干咳。
當年幫扶著弘泰皇帝登基的人中,也有著他一個。政變中,有著從龍之功的眾臣不少,他也是其中姣姣者。韋瑾蒼就是自持著這份資歷,才會一步步走上大唐首輔的位置。
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本是君臣相宜的兩人開始了君臣相疑呢?
韋瑾蒼捫心自問,卻找不到答案。只能單憑猜測,大抵是坐上了首輔的位置之后,依附他的官員越來越多,為了維護身邊人的利益,一步步走到君臣猜忌的程度。
實非所愿啊!韋瑾蒼心中長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