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對於參加了高考的學子及其家長們來說,是極其忐忑之月。對於包產到戶了的農民們來說,是頭頂烈日收穫上半年的希望之月,戰(zhàn)天鬥地播種下半年的未來之時。生產隊搞集體出工的時候,縣裡的幹部,公社的幹部,紛紛下到大隊、生產隊搞“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稻),甚至把中小學生也派到大隊、生產隊幫助插秧和收割,硬性規(guī)定“插完早稻過五一、插完晚稻過八一”,卻年年實現不了。而今包產到戶了的農民,根本不用幹部們來吹哨子、喊出工、扣工分,卻更加自覺的早出晚歸,把田土裡的事情整理得有條不紊有模有樣。
在過去,公社幹部沒有一個不敢不到自己駐點的大隊生產隊去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沒有一個公社幹部不被曬得黑不溜秋如煤炭工人的,更不用說在七月這個搶收早稻、搶插晚稻的“雙搶”時間裡。而在現在,公社幹部如果能夠爲農民們提供農作物種植和防病治蟲技術指導,提供畜牧家禽水產養(yǎng)殖加工技術服務,及時調解鄰里之間出現的各種糾紛矛盾,就會很快地成爲農民們爭著搶著要的香餑餑式幹部。
在大曆縣的公社幹部中,真正能夠爲農民提供技術指導的,除了易大偉就是新來的鐘國正了。易大偉之所以在大曆縣公社很有威信,深受農民和幹部們的歡迎,除了他是公社黨委書記,是全公社的一把手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是壽仙農學院畢業(yè)的本科生,懂農業(yè)技術,是農業(yè)生產方面的技術權威。
農民們雖然種了一輩子的田和土,養(yǎng)了一輩子的豬和雞鴨,但過去在生產隊出的是集體工,大多數農民做的是那些不那麼需要技術含量的“跟班”活,一旦自己單獨來做了,浸種催芽,苗田管理,犁田耙田,插秧施肥,殺蟲治病,等等等等,沒有一個環(huán)節(jié)不需要技術含量的,這使農民們深深地感受到,農業(yè)不僅僅是有收無收在於水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多收少收在技術的問題。多收就等於自己家比別人家多了財富,少收就等於自己家比別人家減少了財富。而多收少收不再僅僅在於肥,關鍵取決於種養(yǎng)技術,取決於管理技術。
大曆縣是寒州縣人口最多、面積最大的一個公社,歷年來在全縣具有舉足輕重的分量。由於歷史上曾經在這裡設置縣府近百年,商業(yè)古城的架構依然還在,加上又有一個三千多職工的軍工企業(yè),又與由少數民族自治的省級貴山自治區(qū)一山相連,在高度實行糧票、布票、肉票、油票等等票證制度的年代裡,這裡不僅有各種票證的地下流通,甚至還有比較豐富的物質供應,無論是人氣還是物質都不比縣城差哄麼,因而大曆縣又常常被寒州人甚至周邊地區(qū)稱爲寒州縣的第一縣城或寒州老城。因此,能夠調到大曆縣公社工作的幹部職工,往往都自覺不自覺的就有了一種自豪感,而能夠到這裡來當公社書記的,更是縣委書記特別看重的人選。
易大偉是在地委糾偏工作隊撤隊之後,各個大隊生產隊的工作幾乎癱瘓的狀況下,調來當公社書記的。也算是臨危受命。易大偉擔任公社書記幾個月之後,中央下發(fā)了《關於印發(fā)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通知》的75號文件,明確可以創(chuàng)造和建立各種形式的生產責任制,可大曆縣公社卻再也沒有辦法建立真正的責任制了,只能面對現實尊重現實,明確田土山水林路集體所有,生產隊擁有土地經營的發(fā)包權,農民只有相對穩(wěn)定的經營承包權,必須按照國家的規(guī)定上交農業(yè)稅、完成徵購派購任務,對農民一年一結增人減人的糧食、上交大隊生產隊幹部的補助和公社、大隊、生產隊公益事業(yè)的糧食等等,事實上就是認可了分田單幹的做法。
這種不得不認可的分田單幹,給公社幹部增加了從未有過的大量工作,把公社幹部由原來的面對大隊、生產隊幹部做工作,變成了直接面對大量的農民羣衆(zhòng)來做工作,把公社幹部與農民羣衆(zhòng)之間的關係,由原來間接的政治關係變成了直接的經濟利益關係,把公社幹部推到了農村矛盾的風口浪尖上,把過去宏觀的黨羣幹羣關係,變成了面對面的零距離的具體關係。好在農民們擁有了土地經營權後,精耕細作,加上高產雜交水稻品種,絕大多數人過上了溫飽生活,過去只有逢年過節(jié)和家裡來客時才能吃的白米飯,現在基本上都有吃了,即使沒有白米乾飯吃,也有白米稀飯吃,過去一日三餐紅薯的生活逐漸成爲了歷史,一時之間,幹部和農民的矛盾也比較少,黨羣幹羣關係也比較融洽。
這一段時間,鍾國正跟著易大偉正在全公社轉,有的時候一天走兩三個大隊或單位,有的時候一天就呆在一個大隊或一個單位。鍾國正每到一個大隊或單位,都會下意識的把這個大隊或單位的基本情況,比如大隊的人口、戶數、水田、旱土、山林、習俗、名人典故,或單位的職工情況、主要業(yè)務,以及聽到的笑話等等,都記在了本子上,把易大偉說的一些經典的話和工作安排也記在了本子上,晚上睡覺前再拿出本子,再細細的琢磨,對一天的活動梳理歸納一道,強化自己記住其中最關鍵的東西。
這天,易大偉帶著王安貴和鍾國正到周家山大隊去。他一邊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一邊對鍾國正說,公社工作看似簡單,整天猜拳估子,吃吃喝喝,好像沒有正經事做的一樣。但你決不能被這些表面現象迷惑了自己的頭腦。毛**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按我說,公社工作不是請客卻是吃飯。你吃了他們的飯喝了他們的酒,他們認爲你是給了他們面子,看得起他們。相反,你不吃他們的飯,不喝他們的酒,他們反而認爲是你看不起他們。但是這種吃飯,不是純粹的吃飯,是帶有很強的工作目的的吃飯,要吃得有水平,有藝術,吃得讓別人服你。因爲吃喝不是目的,而是增進幹羣關係的一種手段,掌握農村真情的一種途徑,是解決具體問題的一種平臺,是完成具體任務的一種工具。公社幹部面對的都是農民,你整天和他們開大會,講大道理,空對空,鬼老二聽你的?哪個人拐你?有的時候,你講一千道一萬,還不如酒喝一碗。所以,一個高明的公社幹部,往往通過在平時的吃吃喝喝、猜拳估子,把黨和國家的政策,把上級組織布置的工作,通過吃飯、喝酒這種辦法落到實處。
鍾國正聽得目瞪口呆。他沒有想到,公社幹部是這樣工作的。連吃飯喝酒都成了工作,公社幹部豈不累死?國家?guī)植繃規(guī)植浚y道連幹部的身體也成了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