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鄉(xiāng)土情結(jié)作祟,想到可能離開生活十幾年的鎮(zhèn)子去陌生的地方生活,心頭就有些發(fā)慌。
謝光沂只逗留了兩天就離開了。秦錦秋本已鬆了一口氣,不想隔了幾日母親重提起這個話題:“我同意小光的意見。”
再三反抗無效,最終第一志願還是填上了頤北私立高中的名字。
她並不擔(dān)心自己的分?jǐn)?shù)過線與否,而是——萬一考上,她就真的得離開松風(fēng)鎮(zhèn)了。
在林嘉言離開之後,她也必須離開了啊。
站在人羣的最末沿,遠(yuǎn)遠(yuǎn)望著榜單上自己的名字。分?jǐn)?shù)超出頤北的公費線二十多分,她短暫地閉了閉眼,突然覺得眼眶裡潮潮的——
言言,你想要考哪裡?——
我啊,就考松風(fēng)的高中部好了,我想留在松風(fēng)鎮(zhèn)——
咦,我也一樣欸!——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頤北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到了,父母都很欣慰,大肆宴請鄰里。身爲(wèi)主角的她卻偷了個空,溜去了林家舊宅。
一年無人居住,原本乾淨(jìng)整潔的屋子已落滿塵埃。她擦了擦林嘉言慣坐的椅子。灰塵染黑指尖,凝視著那一塊污漬,良久,秦錦秋嘆了口氣。
“我沒能守信啊……不過你也沒做到噢,所以不可以怪我的。”
“再見。”
她已經(jīng)沒有後悔的餘地。
八月末,頤北高中寄來了軍訓(xùn)通知。謝光沂特地趕來接她。婉拒了父母的送行,秦錦秋深深吸了一口氣,隨表姐上車。
漫長的道路前方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她不知道。
但一定是不一樣的風(fēng)景。值得期待也好,不加想象也好,她都即將面對。
“有什麼計劃沒,對將來?”
“還不知道啊。”
至少一定不會退縮的。
已經(jīng)到來的生活她無法拒絕,於是不再妄圖逃避,對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充滿希望。日曆一頁一頁翻得飛快,雨季抽身離去,日頭漸漸變得強烈起來。日光熨燙著大地,樹葉蜷起邊沿。謝光沂嘖嘖:“這種天氣軍訓(xùn)真夠要命的。”
軍訓(xùn)期間強制住校。幫忙把生活用品搬到宿舍,謝光沂望著掛蚊帳鋪枕蓆忙上忙下的表妹,還是不免有些擔(dān)心,“你一個人沒問題?”
一屋住五個人,除了她家這位之外的四人都出動了爹媽來整理牀鋪,自己則扎堆在走廊上閒聊。
打好最後一枚繩結(jié),秦錦秋利索地跳下地,拍拍手掌,“完工啦!”
眼下的狀況是——五張牀,有四張是下鋪,僅剩一張是上鋪。因爲(wèi)舍友們“有恐高癥”的理由,秦錦秋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這張上下極不方便、躺在上面連翻身都困難的牀鋪。
“小秋,太好說話會被欺負(fù)的。”謝光沂不放心地諄諄教導(dǎo)。
“……噢。”一邊忙著把過長的蚊帳塞進(jìn)牀沿,一邊隨意應(yīng)著表姐的話,“等下就要集合了,你該回家嘍。”
謝光沂無奈地嘆了口氣,“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嗯!”
將細(xì)小雜物塞進(jìn)置物櫃,秦錦秋奔上陽臺,看著表姐的背影消失在宿舍區(qū)大門口,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並非不明白表姐的擔(dān)心是什麼,至少此刻走廊上的議論實在也算不得小聲。
“咦,你說她不是新臺人?”“一看就知道吧,被子的圖案都那麼土氣。”“就這樣把上鋪推給人家也不太好呀。”“反正她肯定不會說什麼的,放心放心。”……之類的話。
裝沒聽見應(yīng)該比較好。
拿出漱口杯,再掛好毛巾,秦錦秋從另一邊的樓梯下了樓。
集合哨聲響起。剛剛結(jié)成班級,還沒有固定的隊伍,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看同班的女孩子彼此間按交情好壞排列組合,隊列稍稍固定以後才走上前去,揀了個靠邊的位子站好。
她不懂她們的話題,與其強行介入,不如保持些距離。
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啊……真是沒出息。她暗罵自己。
班上的兩名教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搭配起來好似在說相聲。在心裡偷偷笑,卻又沒有可以一同調(diào)侃的同伴,難免感到有些落寞。
要是林嘉言在就好了。
依然忍不住這樣想。
爲(wèi)期一週的軍訓(xùn),早晨五點半起牀,繞場跑三週,接著是半小時的早餐時間。立正、稍息、齊步走、正步走一再反覆,再有耐性的人也不禁大喊枯燥無趣。
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錦秋苦著臉,努力想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自然再自然。可教官毫不留情,大聲點名道:“三排四列!你的腿是僵的嗎,再踢高一點,踢高一點!”
一陣竊竊的低笑。
我怕再踢高鞋子會飛走啊!她有苦不能言。
就在半小時前,開始練習(xí)正步走的時候,腳上突然傳來異樣的鬆垮感。急忙在教官轉(zhuǎn)頭吹哨的時候低頭檢查,原來是鞋帶繃斷了——一時也無法趕回宿舍換鞋,不知所措的當(dāng)下只能趿著堪比拖鞋的解放鞋勉強踢正步。
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呀!她欲哭無淚。
教官總算善心大發(fā),吹哨喊停:“一年A班,休息五分鐘。”
五分鐘來不及回宿舍呀……聞言,秦錦秋又垮了臉。
在班上還沒有認(rèn)識的朋友,只能自己在原地乾著急。想不出什麼好辦法,眼看著休息時間快過半,她焦慮地掃視四周,漸漸感到無措。
“要幫忙嗎?”
完全出乎意料的援助。
見她臉上露出詫異表情,少年笑了笑——是那種讓人心安的友善笑容,燦爛率直而不加文飾。他伸出手,“路和。”
對了,這個名字,先前瞧分班表的時候曾看到過。當(dāng)時還因爲(wèi)“路”這個不常見的姓而多留意了一眼。原來是班上的同學(xué)。
“看來你對我完全沒印象。真讓人傷心啊。”路和擺出很誇張的悲傷表情,逗得秦錦秋驟然失笑。頓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剛剛的動作很奇怪。”
秦錦秋抿抿脣,似乎覺得有些難堪,但在路和過分誠摯友好熱情的注視下還是忍不住說了實話:“鞋子……鞋帶斷掉了。來不及換,所以……”
“就這樣?”路和驚訝。
“就這樣。”
“簡單。”他比了個“等我一下”的手勢就一溜煙跑遠(yuǎn)了,留下秦錦秋在原地不明所以。
“……怪人。”但是,是這個班上第一個願意和她說話的人哪……心裡有些高興,鞋帶斷掉這種橫禍相比之下也變得不值一提了。秦錦秋垂下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高中生活,似乎也不是那麼糟糕。
遠(yuǎn)去不久的腳步聲又折回來,一隻手掌攤在她面前,“喏。”
是一根雪白色的新鞋帶。
“跟小賣部老闆A來的。”將鞋帶塞進(jìn)她手裡,路和不在意地擺擺手,“還來得及換哦,動作快動作快!”
“啊……嗯。”意識過來時間緊迫,她趕忙彎下腰來抽出原先斷裂的那根,穿好新的。也許是出於意外,也許是出於感動,喉間有一股酸澀感。打好繩結(jié)站起身,路和還未離開,她躊躇了一下,開口道:“謝、謝謝。”
“我說你啊……”路和還是笑,“是不是拘謹(jǐn)過頭了?”
“欸?”
“自在一點。”
“哦……那個,我叫秦錦秋。”恍然察覺自己還未作自我介紹,她頓時大感窘迫。不想對方卻迴應(yīng)道:“我知道。”
她再次愣神。
“差不多該整隊了,我們回去吧。”像是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路和適時地將話頭轉(zhuǎn)了個彎。
“對、對不起,請等一下!”秦錦秋急忙喚道,臉色微紅,指指少年掉了釦子的袖口,“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guī)湍憧p嗎?”如果不做些什麼來回報,她會心頭不安的。
這下輪到路和大感驚異了:“咦咦咦,你會針線?!”
從小分擔(dān)家務(wù),針線廚藝一把罩的秦錦秋渾然不覺異樣地點點頭。
誰知路和竟嘖嘖讚歎:“厲害!”誇張的感嘆過後,他又伸出一根指頭,“再一個要求可以嗎?”
“什麼?”
“我的軍服掉線了,能不能順便一起縫一下?”神情無比認(rèn)真懇切。
瞅著他的臉,秦錦秋終於抑制不住嘴角的顫動,在踏入頤北高中以後第一次笑出聲來。
軍訓(xùn)的最後一天緊緊承接著開學(xué)典禮。只來得及換下軍服,回到教室還未坐下歇口氣,就聽班長扯著嗓子叫喚:“秦錦秋!搬桌椅還差一個人,過來幫忙!”
看來她任勞任怨的形象深入人心啊。
秦錦秋暗歎,認(rèn)命地跟上前。
搬兩三把椅子對她而言不算吃力,但樓道中人流如潮,手持重物難免磕磕碰碰。樓梯口有個學(xué)生會幹部模樣的學(xué)姐在指揮調(diào)度,見她困在人潮中脫身不得,善意地建議道:“一次少拿些,多跑幾趟,會輕鬆點。”
還來不及道謝就被人羣擠得後退三步,只來得及看清對方胸前掛牌上的名字——師織。
有些熟悉啊,這名字。
正思量著,忽覺人羣一陣**。所有人都彷彿自覺一般往兩側(cè)讓了讓,秦錦秋好奇地探出腦袋,正見到一名看起來很是貴氣的女生經(jīng)過。穿著學(xué)校的制服,卻並未被衆(zhòng)人淹沒。她有一種很出衆(zhòng)的氣質(zhì)。
隱隱聽到身旁有人在問“那是誰”,結(jié)果被人敲了個栗子,“你竟然不認(rèn)識顏喬安?拜託你看看清楚,她可是我們年級的公主大小姐,以後不要得罪了。”
顏喬安——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吧。
腦海中貧瘠的資料庫僅能提供這麼一條信息。
長長吐了一口氣,支著下巴遙遙望著端坐高臺有條不紊發(fā)言的顏喬安,秦錦秋再次回想起方纔在樓梯口的相遇。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在她探出頭的一瞬間,顏喬安回過頭,視線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那深含某種意味的目光,絕不會是巧合的視線相對。
我明明不認(rèn)識她啊——秦錦秋正納悶著,忽聽掌聲雷動,顏喬安坐回座位後,擔(dān)任司儀的老師接過話筒道:“下面請學(xué)生會會長師織講話。”
支著下巴的手驀地一滑。
典禮結(jié)束後秦錦秋再次被班長拎著去歸還桌椅。師織依然在樓梯口負(fù)責(zé)維護(hù)秩序,知道了她的身份,經(jīng)過她身旁時秦錦秋不禁有些侷促。
師織從記錄表間擡起頭,正對上秦錦秋的眼睛。
“學(xué)姐……啊不,會、會長。”
師織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會兒,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是你。”合起文件夾,她笑道,“不必這麼緊張。”
說著,就伸過手來想幫忙拿兩把椅子。秦錦秋連連謝絕,她卻堅持,“反正這兒已經(jīng)不用人守著了。”
拗不過她,秦錦秋只得順從地交出兩把單人椅。
師織笑瞇瞇地接過——不知爲(wèi)何,這笑容讓她想起表姐謝光沂——上前兩步與她並肩走著,一邊隨口問道:“你是一年A班的吧?”
她點點頭,“秦錦秋。”
“你們班怎麼讓女生來拿桌椅?”
“纔不是讓女生拿,我是特例哦,特例。”被對方的和善所感染,秦錦秋也漸漸能放開了,“因爲(wèi)我比較粗壯比較孔武有力嘛。”
說著還擺出大力水手的造型。
師織忍俊不禁,“你很有趣。”
秦錦秋驀然意識到自己的忘形,連忙端正姿態(tài),“對、對不起。”
“不用道歉,你剛剛那樣很好。”率先走進(jìn)器材室,師織毫無預(yù)兆地問道,“你有沒有興趣進(jìn)學(xué)生會?”
學(xué)生會?!秦錦秋瞪大眼睛,不解地望著她。
“開學(xué)以後高一會進(jìn)行學(xué)生會選舉。”師織擱下椅子,活動了一下肩膀,朝她比了個大拇指,笑道,“報名吧,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這代表著……對她的肯定嗎?
內(nèi)心的喜悅無法抑制,緩緩膨脹乃至於令呼吸都變得急促。欣喜若狂,受寵若驚,該如何形容內(nèi)心的感受?直到師織揮手道別離去後許久,她才努力恢復(fù)平靜。
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教室開自我介紹會吧?秦錦秋再次拍了拍胸口,加緊腳步往一年A班方向走去。
路過一年B班門口時正見到顏喬安走上講臺,出於好奇,她忍不住慢下步伐,偷偷朝裡望去。
毫不理會講臺下的一衆(zhòng)竊竊私語,顏喬安徑直取了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讓她意外的是,顏喬安的字並不算嬌小清秀,與她外表不符地,反倒透著一股雄渾大氣。
“我叫顏喬安,來頤北唸書。”
語畢放回粉筆走下講臺。
這自我介紹簡潔得連老師也目瞪口呆,“就、就沒了?”
窗外的秦錦秋忍不出“撲哧”一聲笑出來。
挺可愛的嘛。
她不知道的是,當(dāng)她走過一年B班的後窗,踏入一年A班的大門後,顏喬安那雙冷靜淡漠的黑瞳盯著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快手快腳溜回座位,秦錦秋感嘆著瞻仰爬滿黑板歪七扭八的一衆(zhòng)姓名,“已經(jīng)全結(jié)束啦?動作好快。”
路和毫不客氣地賞她一手刀,“你可是整整遲到了三十五分鐘又四秒。開學(xué)第一天啊,你膽子忒大了。”
笑呵呵地躲開攻擊,她環(huán)顧教室,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老師呢?”
“剛剛接到電話出去了,好像我們班還有人要來。”路和大翻白眼,“算你運氣好。”
新入學(xué),理所當(dāng)然地跳過檢查作業(yè)這一步驟,教室內(nèi)氣氛格外輕鬆。大家都忙著與從前就熟稔的或是軍訓(xùn)期間剛剛“勾搭”上的友人溝通聯(lián)絡(luò)感情,嘻嘻哈哈吵吵嚷嚷,聊著有營養(yǎng)或者沒有營養(yǎng)的話題,肆無忌憚。
直到班主任領(lǐng)著一個人進(jìn)來,才驟然迴歸寂靜。
尚擎著書本意欲回?fù)袈泛偷那劐\秋愕然注視著跟隨班主任踏進(jìn)教室的少年。
一切都回歸寂靜。天地刷灰,萬物蒼茫。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心跳逐漸放大,反覆迴盪,與由微弱漸至強烈的回聲相呼應(yīng)。
怦怦。怦怦。怦怦——
我是如此地想念你——
傾注了全部的身心氣力,以至於我再無餘力想象,當(dāng)你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各位,請安靜。”班主任輕咳了兩聲,將身後的少年帶至身前,“這是今天開始加入一年A班的林嘉言同學(xué),先前因爲(wèi)家事錯過了軍訓(xùn)。希望大家好好相處。”
秦錦秋睜大雙眼,身體僵硬得動彈不得。
我眼前的你。十六歲的你。
耀眼的金紅色日光涌進(jìn)窗口。五步之外的少年靜靜微笑——那是如溪流泛起漣漪般閒適淡然的笑意。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