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樓梯拐角,不經意撞見了熟悉的面孔。
顏歡朝這個方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而與他走在一起的顏喬安從文件夾中擡起頭,露出了一個稱得上和善的笑容。
秦錦秋受寵若驚——或者說是震驚的成分更多一些——目送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許久,才納悶地自言自語了一句:
“搞什麼……”
寒假中的混亂干戈彷彿只是她單方面的一場夢境,開學後一如既往的平靜令她簡直懷疑起其存在的真實性。
回到新臺,與林嘉言的關係也迴歸淡薄,但偶爾巧遇後的一小段並肩而行已足夠她偷偷心花怒放。兩人都默契地不提起那個落在臉頰上的親吻與那個寒冷的大年夜,只慢慢並肩走著,多半是秦錦秋在嘰嘰喳喳,林嘉言則每每回以簡短但絕對足夠耐心的迴應。久而久之也就覺得,新臺的傍晚,與鎮子裡的傍晚,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有時兩人之間會摻和進第三道身影,此時林嘉言便徹底淪爲聽衆,靜靜微笑著旁觀她與路和的吵鬧。那種目光會讓她覺得,自己是被包容和寵溺著的。然而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路和究竟是什麼時候插了一腳進來——不知不覺,無聲無息,自然得令人匪夷所思。
眼保健操的音樂已經響起,秦錦秋輕輕吐出一口氣,拾級上了三樓。忽聽身後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對不起,我來晚了——”師織小跑著趕上來,雙手合十告罪,“剛剛主任逮著我寫悼詞呢。”
“哇,我險些就落單啦。”秦錦秋玩笑道,頓了頓,不解地反問,“你說什麼悼詞?”
這下輪到師織詫異了,“咦,你不知道嗎?下個星期的清明節,我們要去烈士陵園掃墓。”
秦錦秋還是一臉不明所以,掰指頭算了算日期,才後知後覺地“啊”一聲大叫起來。
“到時候學生會成員會走在隊伍前面扛旗子,很拉風的。”師織於心不忍地拍了拍她肩膀以表安慰。
這麼一說,秦錦秋又稍稍期待起來。
有句話說的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萬分積極地每日早起參加列隊訓練,初春晨風料峭,來回幾趟跑出滿頭大汗,不幾日便著了涼。起初只是覺得喉嚨癢癢的,也沒往心裡去,摸幾顆金嗓子吞下了事。誰知幾天後腦袋愈發昏沉,並在清明節當日發展成爲了重感冒。
“……你要我怎麼批判你的幼稚行徑纔好呢。”謝光沂將體溫計塞入她口中,舉起手錶來計時,一邊絮絮叨叨,“簡直像是盼著過年的小屁孩兒啊。”
秦錦秋咕嚕咕嚕了幾聲,想開口說話,可礙於嘴裡的體溫計,只能發出含糊的音節。
“好啦好啦我知道,量完了就給你喝水,先乖乖叼著噢。”
完全被曲解了意思,秦錦秋欲哭無淚。
姨父姨母前陣子出了公差,謝光沂只得請假陪她待在家裡。對於自己生病拖累了正上高三的表姐的課業這件事,秦錦秋感到相當過意不去。可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般,謝光沂總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雖然霸道強勢又愛捉弄人,但卻是個好姐姐。
見表姐毫不嫌棄地拿起沾上自己唾液絲兒的體溫計,秦錦秋往被子裡縮了縮,鼻頭有些發酸。
據說,人在生病的時候特別容易感動。
“喲,阿秋你哭啦?不要這麼脆弱嘛,哈哈。”
……這“哈哈”是怎麼回事?
剛蓄起的一點感動情緒頃刻間漏得無影無蹤,秦錦秋向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只覺得四肢無力。
湊到陽光下仔細讀了體溫計,謝光沂鬆了口氣,“只是低燒。阿織說她捉了人代你,不用去沒關係。穿衣服起牀吧,我陪你到醫院掛水。”
秦錦秋順從地起身,手腳稍稍有些使不上力,釦子扣得七扭八歪。謝光沂看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下去了,雷厲風行地動手代勞。正與套頭毛衣奮戰不懈時,手機鈴聲響起。
謝光沂不予理會,繼續與毛衣奮力拼搏。被折騰得頭髮亂蓬蓬的秦錦秋偷眼瞟了瞟來電顯示,提醒道:“姐,顏歡打來的。”
謝光沂動作頓了頓,僵硬地爬下牀,不情不願地接起電話。
秦錦秋看在眼裡,暗暗覺得好笑。伸手理了理雞窩狀的頭髮,就聽身旁傳來大叫:“都說阿秋病了我得陪她去醫院呀——考試?不去不去不去!阿秋又不認得新臺的路,讓她一個人找醫院你放心啊?白眼狼!沒良心!……你說誰監考?……我、我管他,做人就是要豁得出去!”
又來了,謝氏專利的死鴨子嘴硬。
心裡的愧疚感愈發強烈,秦錦秋探身拿過手機,“學長,表姐馬上就到了,記得查收。”說完利落地收線。
一轉眼,只見謝光沂面露兇光,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做、了、什、麼?!”
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秦錦秋退後兩步,“我一個人沒關係的……”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發燒破四十大關還幫外婆揉麪揉得歡的是誰呀?是誰呀?是誰呀?放你一個人的話你會乖乖去醫院才見鬼了!”
“小孩子的體溫偏高嘛……”面對表姐的咄咄逼人以及多年前血淋淋的例證,秦錦秋力圖堅守陣地。
“誰的正常體溫都不會高過四十度!”
最終在顏歡的電話攻勢以及秦錦秋的再三保證下,謝光沂總算妥協了。
拎著書包走出家門,她還不放心,回頭警告:“不準誆我噢!”
“不會的不會的。”秦錦秋無奈地第無數遍重複保證。
不敢違抗表姐的囑咐,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再戴上口罩,她隨後出了門。許是因爲發著燒而格外畏寒,屋外日頭很好,她仍然覺得冷。醫院離家並不遠,面對來來往往的出租車,她猶豫了一下,決定步行過去。
上午九時,街上的人並不多。走著走著也就適應了自己口鼻全捂只露眼睛的怪異形象,不再感到不自在了。
這個時候,想必也不會碰見熟人。
正這麼樂觀地想著,前方的小巷中走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清俊挺拔,懷中抱著的那一束矢車菊使他在穩重之上又添了幾分溫暖和煦的味道。
林嘉言。
直到很久以後,秦錦秋依然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初她沒有撞見他,那麼往後的一切,是否都會被改寫呢?
然而這終究是毫無意義的假設罷了。“如果……那麼”,向其中填充妄想,以慰藉內心的不安與悔恨。
世界卻絕不會因此而動搖分毫。
他怎麼——會在這裡?
而且,正走向與烈士陵園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時好奇,秦錦秋將去醫院的計劃棄之腦後,按捺不住地跟了上去。不知是否是她好似特務的裝扮的功勞,一路上林嘉言都沒有發現身後有個人尾隨。
但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看起來相當心不在焉。腳步也不如往常的平穩,甚至顯得有些匆忙。
只顧著注意林嘉言的動向,待分神看周遭時,才發現距離相遇的地點已有好幾條街遠。
照常理來說,這麼遠的路,不會有人選擇步行吧——他究竟要去哪兒?
正在心裡胡亂揣測著,就見林嘉言停下了腳步。
秦錦秋趕忙小碎步躲到電線桿後,悄悄探出一點頭來。四下裡靜謐得詭異,而大理石門柱上的字,則令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公墓。
守門人笑著與林嘉言說了句什麼,少年點頭回應,彼此很熟稔的樣子。見他進了大門,秦錦秋猶豫了會兒,悶著腦袋不敢對上守門人疑惑的目光,也跟了上去。
公墓內區域分明,由外而內墓碑愈加華貴且雕刻精細。秦錦秋在心中暗暗感嘆萬惡的等級制度,一邊還得留神隱匿自己的蹤影。好在園中綠化不錯,規劃整齊的松柏給她提供了足夠的躲藏空間。
林嘉言踏上了一條小道。小道的盡頭,是墓區內最高級的公墓。
生怕再上前就會暴露行蹤,秦錦秋在十步開外就停了下來。
墓碑前已堆滿了水果鮮花,看樣子已有人來過了。林嘉言低頭看了一會兒,許久,彎腰將那束矢車菊放在了離碑身最遠的地方。
爲什麼要這樣?
秦錦秋不解地蹙了蹙眉,對他不合常理的行爲感到奇怪。
不經意間,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那是林嘉言還在松風鎮時的事了。某天放學,照常地一同回家。路上,他突然問起她,知不知道矢車菊的花語。
當時的她連矢車菊是什麼都還不知道,只有傻愣愣地搖頭。林嘉言笑了笑,說,矢車菊的花語是——遇見幸福。
他那麼說著的時候,目光溫柔宛如日光下汩汩流動的溪水。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沉浸在思念中的目光。
林嘉言站在墓前,剛好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伸長脖子,想要看清墓碑上的照片,卻又擔心動作太大會被發現。一番折騰後,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秦錦秋挫敗地摸摸後頸,就著身後的樹幹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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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樹林中只有這麼一塊墓碑,寧靜祥和,卻也不免寂寞吧。
長眠在那裡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一定,是被家人深愛著的人吧。
是那個——他所希望“遇見幸福”的人嗎?
林嘉言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秦錦秋幾乎打起瞌睡。驀地,小道外傳來腳步聲。秦錦秋脊背一直,趕忙躲到樹後。方纔見到的守門人走了過來,朝林嘉言比劃了些什麼。林嘉言點點頭,跟他走了。
屏聲靜氣,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秦錦秋慢慢走出來,正要離去。驀地,她的腳步一頓,回頭望了望那座墓碑。
掩映在重重枝葉間,那麼安靜寂寥。
鬼使神差地,她怔怔調轉了方向,朝那座墓碑走去。
公墓中總該是陰森可怖的,然而在這裡,她卻絲毫感受不到森冷的氣息。一陣風拂過枝頭,林濤一層又一層地翻滾而去,宛如一首婉轉悠長的歌謠。
她聽說,風是死者的腳步聲——
不,她是真的聽到了歌聲。
遠遠的,渺茫得幾乎無法捕捉。那是她聽不懂的語言,然而有那麼兩個字,她卻聽得明明白白。
“……千風……”
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接近。有些忐忑,有些好奇。
然而在見到墓碑上的照片的瞬間,秦錦秋錯愕地瞪大了眼,忘記了呼吸。
那張面容,熟悉入骨髓。而那笑容,也似曾相識。
鈍鈍的,帶些傻氣,心無城府。
這樣笑著的……林嘉言?
半年前曾見過的某張照片如驚雷般劃過腦海。
“阿……秋?”
秦錦秋回過頭,正對上林嘉言驚訝的目光。
忽然覺得眼前一陣昏花,她身子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
“感冒了就得去醫院,跑去公墓做什麼。”再醒來時已躺在牀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林嘉言略顯擔憂的面容。秦錦秋難受地閉了閉眼,再睜開,這才發現自己不在表姐家裡。
怕是一路走去吹了冷風,所以感冒加重了吧。
“我不知道光沂姐住在哪裡,就先把你帶回來了。”林嘉言探身端來一碗藥,扶她坐起來,小心地用勺子舀起藥汁,吹涼,送至她脣邊。
秦錦秋愣愣地張口,含住勺子。藥汁很苦,卻依然無法讓她的思緒清晰分毫。
手裡用了用力,林嘉言無奈地拍拍她的腦袋,“阿秋,張嘴。”
這才能把勺子拿出來。
“言言……”
耐心地繼續吹藥,林嘉言擡了擡眼,“嗯?”
啊,言言是活著的呢。
真好。
“真好啊……”
她聽到碗底與桌面磕碰的聲音。林嘉言放下藥碗,黑瞳望著她,神情有些苦澀。
那種無法言喻的苦澀,令她心裡一陣尖銳的刺痛。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攬入了一個溫柔的懷抱中。少年衣襟上清爽的香氣繚繞於鼻尖,讓她一時回不過神。林嘉言手臂收得很緊,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將臉深深埋入她的頸中。
“阿秋,不要問好嗎?”
“阿秋,我求你了,什麼都不要問好嗎?”
隔著衣衫,她能感到少年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彷彿,害怕失去什麼。
無法理解,但就是清晰地感受並觸及了他的悲傷。秦錦秋遲疑地擡起手,許久,圈上了他的脖子。
少年身子一震。
“你不要我問,我就不問好了。”秦錦秋低聲說,“但是我在這兒哦,言言。”
一直在這兒。一直追逐著你。一直努力要得到站在你身邊的資格。
還有什麼比擁抱更親密。還有什麼比你的擁抱更令人安心。
這樣就夠了。真的已經夠了。
林嘉言將她擁得更緊了些,喃喃地說:“……謝謝。”
只要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行,我想要你告訴我你的悲傷。
我不想只能沉默地擁抱,而其餘都無能爲力。
我以爲我該是最瞭解你的人,而當我終於明白其實我什麼都不懂的時候,除了沉默,我還能做什麼。
已經夠了——清楚地明白著,但還想要更多。
我是個貪婪的人哪。
想要更多更多地分擔你的痛苦悲傷。
爲什麼不給我這樣的權力呢?
高中生的掃墓活動,在某種意義上等同於春遊。
默哀過後,領隊宣佈自由活動一小時。大家紛紛歡呼,呼朋結伴地鑽進了陵園內的小花園。更有甚者乾脆鋪開布來野餐,瞧得旁人口水直流,老師則連連笑罵。
一年A班在胡爍爍的倡議下開始了遊戲。路和打了個呵欠,舉手表示自己沒興趣,然後自顧自溜達開了。陣陣食物的香味讓他肚子咕嚕了兩聲,而走進小樹林後竟然撞見了別人的告白。大感見鬼,乾脆退回集合地點,在心中埋怨起今天溜號的某人。
無聊啊。
嘀咕著,又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透過跟著呵欠跑出來的淚水,他瞧見了一個人。
“你不該在這兒吧,學生會的成員可得去拜祭先烈呢。”路和伸了個懶腰,揶揄道。
顏喬安瞇了瞇眼,不接話,徑直問:“他今天怎麼沒來?”
路和摸摸腦袋,裝傻,“咦,你說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姑娘,這就不對嘍,你不說你說的是誰,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誰?”終於找到樂子般,路和心情大好地跟她擡槓。
顏喬安皺皺眉,不再跟他兜圈子,“林嘉言。”
“原來指他啊。”路和做恍然大悟狀,緊接著低低笑出聲,“今天可是清明節啊,你說他能去哪兒?”
他並未明說,但顏喬安的目光馬上冷了下來。
“你的表情太陰狠嘍。”路和嘖嘖,“女孩子要積極陽光些纔可愛嘛。”
顏喬安不理會他的調侃,轉身離開。
“那個人,也一定是這麼想的吧。”路和隨後跟上的一句話卻絆住了她的腳步。
這天來烈士陵園掃墓的並不僅是頤北高中的學生,不同顏色款式的制服摻和進來,漸漸發展成了一場大型聯誼會。老師們也各自聊天去了,並不打算制止學生的狂歡。
可總有那麼些人格格不入。
不遠處的小坡,一名少年躺在草地上枕著雙臂打瞌睡。頑皮的風拂亂他額前的碎髮,吹得他口中叼著的草根晃晃悠悠。而他身上穿著的制服,是她從未見過的。
顏喬安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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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一眼,卻彷彿開啓了某個閘門。
喬。
恍恍惚惚間,她彷彿又聽到了這個聲音。
帶著極具辨識度的軟軟尾音,平日聽起來總像沒睡醒,總像在撒嬌似的。然而有那麼些時候,這個聲音卻會變得清冷,變得堅定,變得值得依靠。
喬,我是不是……很帥?
假如你覺得我很帥的話,也一定會喜歡他的。
啊,其實我覺得他比我帥多了呢。
哇……真不甘心哪。
你哪是在不甘心啊,收起你自豪的炫耀嘴臉吧——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搶白他的。
他扁扁嘴裝委屈,喬,多聽我說一會兒嘛。
那時候爲什麼不多聽他說一會兒呢?那個再也聽不到了的聲音。
“喬安?”
路和的聲音喚回了她的神智,“你在……發呆?”
顏喬安神情一凜,“纔沒有。”
再看去時,小斜坡的草地上已不見那少年的身影。
她試圖回想對方的容貌,然而腦海中一片空白,能回憶起的僅僅是黑髮和淺色的制服而已。
不是他。
也不可能是他。
結果一趟公墓跑下來,秦錦秋的感冒又加重了幾分。
接到林嘉言電話,放學後急急趕來的謝光沂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她一通。秦錦秋自知理虧,灰溜溜地悶著腦袋不做聲。也因此,直到走出林家大門,她都沒能再好好跟林嘉言說上一句話。
被批準去學校上課,又是三天以後的事情了。
“我沒這麼虛弱的……”期間也試圖跟表姐討價還價,但都在她“沒得商量”的目光下沒了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