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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暗潮

用膳是分食,李暉謝恩過後等宮人試過菜,親自再試了一遍,做皇太子的爲皇帝試菜試藥,向來是宮裡的規矩。

李暉把自己案上的湯端到父親桌上,“菘菜生津止渴,我看今日父親不停地喝水,許是屋裡火盆點的太旺了,有些上火,父親雖然心疼蜃子,也要保重自己…”

天子搖頭輕嘆:“老了…去年這個時候屋裡都點不得火盆,熱的慌,今年坐在那兒覺得手腳都是涼的…”

李暉把筷子遞給了父親,又盛了湯放好,“父親向來身體健壯,今年冬天這麼畏寒,也該讓奉御仔細把個脈!”

“今年冬天來的早,夏天雨水多,長江沿岸淹了不少地方,好幾個縣的糧食幾乎顆粒無收,就靠著往年的收成支持著,就怕今年的雪下得太大,影響了明年的收成,大事小事都要父親操心,你一定要保重身體…”

天子一邊吃飯一邊道:“這也急不來,反正每天都有醫正跟著…嗯,這個醋芹味道不錯,你也嚐嚐看!”

“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愛吃這個,用這個就飯能吃三碗,每次帶你拜見阿翁一起吃飯,都有這個,你阿翁說看著你吃飯自己的胃口也好…”

李暉露出懷念的笑:“是啊,我還吵著宮裡的醋芹不好吃,就要吃順風樓的,後來阿翁專門讓人去買來給我吃,現在想來,我小時候還真是會爲難人…”

李暉從出生起便受盡寵愛,太宗皇帝南征北戰的時候,都要擠出時間跟長孫通信,更別說是他想要吃一碟菜,就是要星星都有人拿梯子去摘。

“你也瘦了,多吃點飯…”天子看著對面因爲消瘦,顯得臉龐輪廓銳利的兒子溫聲道。

飯畢父子二人坐在榻上下棋,直到月上中天,李輝才告退,天子讓宮娥拿了自己的狐裘給李暉,囑咐他小心行路才歇息了去。

李暉進了崇教門,往崇文殿方向去,殿內太子詹事府少詹事鄭良澤、左庶子沈季平、中書舍人高琦等幾人已經等候多時。

君臣見禮過後,屏退侍從分上下坐定,外邊吳敏和侍衛長劉釗親自把守在門口。

李暉今日對天子所求之事幾人都是知道的,因此不顧風雪也要堅持見到他,見底下的幾人臉上都是急不可耐的表情,李暉長出一口氣道:“父親已經答應了我的請求,並且今日格外優待於我,鄭卿的話果然有用!”

被稱爲鄭卿的鄭良澤,已經年過五旬,乃是太子少師歐陽忻的學生,歐陽忻三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臨走前密見李暉,給李暉指出了幾個能堪大用的心腹之人,其中之一,也是目前東宮官職最高的,就是鄭良澤。

“郎君謬讚,如今皇太后薨逝不久,陛下心裡還有餘悲,郎君在此時示弱也能讓陛下覺得感同身受…”

鄭良澤身量中等,一張圓圓的臉看起來很是平易近人,但相處之後才知道他是面上不顯心中自有丘壑的人。

對坐的沈季平也扶須附和:“不錯,不僅如此,郎君一來示了弱,齊王等人再生事端只會招來陛下的反感;二來給皇太后守孝,得了天下讀書人的讚譽…”

“三來給元妻守孝,就是平常人家也沒幾個人能做得到,何況郎君是儲君之尊,就是自古也沒有這樣的例子,郎君至善至仁,至忠至孝必會名流千古!”

一直垂首不語的高琦因資歷和年紀尚輕,等鄭沈二人說完才遲疑道:“一直以來,陛下最不滿的就是郎君至今膝下無子,繼立中宮後,齊王、趙王、魯王也成了嫡子…”

“早些年陛下還壓著些,近幾年,卻任由齊王等人行事日漸鋒芒畢露,倒逼的東宮左右爲難,東海王雖是陛下次子,卻母家不顯,爲人也忠厚老實,不能與郎君或齊王爭鋒!”

“齊王已有三個嫡子,又生了長孫,如此咄咄逼人,郎君又要守孝兩年,子嗣可怎麼辦呢?”對於這一點,高琦很是發愁。

守孝期間是嚴禁嬉戲玩樂、飲酒吃葷的,還包括男女同房和娶妻納妾,東宮目前有名分的妾侍七個,無名分的通房有兩個,可這幾年除了太子妃所出的長女,其他人再無所出。

沒有兒子不禁讓天子不高興,就是東宮的屬臣也很著急,齊王等人也一直拿子嗣的事情擠兌東宮。

想陛下當年,便是因爲兄長悼敏太子早逝,自己膝下一個嫡子,五個庶子的優勢被立爲儲君的。

沈季平皺眉道:“就算是這樣,郎君也不能在孝期就讓娘子們懷有身孕吧!這跟把現成的刀子遞給齊王等人有什麼區別?”

高琦解釋道:“學生並非是這個意思,如今郎君已經向陛下敞開心扉了,陛下既然同意郎君的請求,那就是一道隔開對東宮不利言談舉動的屏障,而這個不利言談,自然也包括郎君子嗣的事情了…”

李暉面上無一絲波瀾:“我倒是巴不得他們整天宣揚這件事,最好向全天下宣揚我李暉沒有兒子沒有後人…”

這話倒是帶著幾分調侃,噎的在座的幾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鄭良澤以手掩口輕咳一聲才道:“這事就是齊王乾的出來,他的幕僚不會由他這麼…嗯…口無遮攔…”

“哼…”李暉冷哼一聲,瞇眼看著面前的茶碗,暗綠的茶湯裡夾雜著薑末,聞起來有一絲絲辣味。

李暉有些出神,今日就算是父子倆和顏悅色的吃飯下棋,這改變也只是暫時的,他都快不記得上一次跟父親這麼親密的呆在一起是什麼時候了。

他是被太宗祖父寄予厚望的嫡長孫,所以就算母親和父親貌合神離,膝下只有他一個兒子,也能屹立不倒。

從胡氏進府起,到做了貴妃,生了兩個兒子,母親都能壓得她擡不起頭,父親也不敢公開維護胡氏。

從前父親的心還算是公平,就算跟屬臣幕僚討論大事小事都會讓他立在一邊旁聽,偶爾也會讓他說說自己的意見。

他是嫡長子,身份尊貴,話說對了便是有乃父之風,話說錯了也能被誇讚敢於直言,勇於認錯。

後來母親病了,病的很重,曾經那總是含笑的臉迅速消瘦蠟黃,那讓胡氏也不敢直視的銳利眼睛像蒙了一層紗一般渾濁茫然。

對於向來沉著冷靜堅強的母親變得這麼脆弱,父親肯定是有一些憐惜的,但那飄渺的好像夏天清早的霧一樣的感情,隨著胡氏的再次懷孕也煙消雲散了。

那時的他一面爲了母親的離去而傷心難過,一面爲了父親隱約的疏遠而惶恐。

倘若只是作爲父親的人疏遠他,那他已經長大成人了,他不再是那個牽著母親的手,盼望父親早些回家的孩子了。

偏偏他的父親是君王,他身上有祖父母、母親的期望,還有同甘共苦的妻子和幕僚下臣,他一遍遍的翻著史記,戾太子、劉疆、昭明太子,都是太子又怎麼樣,落得好下場的有幾個?

他惶恐,憤怒,不甘,在東宮像個困獸一樣急躁,卻又無可奈何。

不是沒有人安撫他,支持他,可他不只是需要這些,他還想知道爲什麼,父親並非昏君,也並非是被人左右的人,到底是爲什麼?

到底是年輕,太子少師歐陽忻,他六歲起就教授他啓蒙的先生,總是板著臉批評他的人,在他惶惶然時給他講了個故事:“一個農夫,養了一羣羊,有一日去河邊放羊,把羊趕到河邊的草灘上就離開了,偏偏一隻羊跑到了河中間的草灘上去了,這時下起大雨河水暴漲,河灘邊是一羣小羊,河中間是一隻肥壯的羊,他只能選擇一邊,你說他該選擇哪邊?”

所有的疑問都雲開霧散,原來如此,胡氏出身並不比母親低,擁有寵愛和子嗣的她怎麼會甘於屈人之下!

再次懷孕,她已是年過三旬,除去夭折的,父親有十二個兒子八個女兒,胡氏所出就有三兒一女。

從在東宮時,母親就與胡氏就是不共戴天,只是礙於地位顏面,這種事情是不可能讓祖父和外人知曉的。

母親薨逝猶如解開了她頭上一直籠罩的枷鎖,父親雖立了他爲太子,可雙方的矛盾他再清楚不過了,那個位子實在是太誘人了,對權利的渴望能改變一個人,也能毀滅人。

從齊王以嫡子自居開始,李暉或者天子都清楚,那些兄友弟恭都是表面的,現在拼的就是誰更被父親看重,然而父親即使偏心,卻不希望看見兄弟相殘。

所以兄弟幾人就算極不待見對方,在表面上也做的過得去。

沒有母親的庇護,沒有子嗣,他擁有的不過只是一個嫡長子的空名號,不過幸好,這個空名號對讀書人,特別是文官世家來說,還是有很大的用處的…李暉放下茶碗,對衆人微微一笑:“這些日子諸位辛苦了,等忙過了這一陣咱們也能靜一靜,等著那邊的後招…”

幾人聽了這話紛紛露出心知肚明的笑來,明知東宮是以退爲進,郎君守孝這將近兩年,除非是遇見戰事或者陛下生病,否則是不理會朝政。

陛下既然答應了郎君的請求,那麼齊王等再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陛下有眼睛怎會看不見…坐在末位的高琦面上不顯心底卻暗暗思忖:齊王等幕僚也不是吃乾飯的,敵不動我不動算是平手,敵動我不動纔有贏面,若是敵不動…那就想些法子讓他動嘛…皇太子妃出殯那天,整個長安城的人都圍擁在承天門橫街上看熱鬧,這條街是長安城最寬闊的街道,通過這條街向西北而去,皇太子妃的棺槨會送到位於五十多裡外咸陽郊縣的殯宮。

街道上早有金吾衛十步一人維持秩序,各皇親國戚沿路設置祭案,綿延數裡。

十七郎學堂專門放了一天的假,他便領著弟弟妹妹去看熱鬧,街上人頭攢動,蓁娘仗著矮小的身材擠到前面去了。

而一些財大氣粗的人,早就花費重金在酒肆包了雅座,闔家老少都出動來一睹盛況。

這種萬人空巷的陣仗幾乎每年都有,比如太宗皇帝起駕去東都洛陽,當今天子每年都要帶著后妃皇子公主和大臣去行宮避暑。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從前老百姓見了天子的御駕都興奮的像見了神仙,一個個又笑又叫,這一次承天門橫街上走過的人或者馬車牛車,都裝飾著孝布。

無論御馬而行的郎君,還是手持拂塵香爐的宮娥,個個面容如喪考妣,除了一陣陣沉重的鑼鼓之響,就是哀重的樂聲…這種陣仗讓觀看的人大氣也不敢出,蓁娘使勁伸長脖子,看著各色人等往西走,絡繹不絕,彷彿沒個盡頭,漫天都是飛舞的雪白紙錢,鋪在路上如冬雪一般晃眼。

執事們高高舉起五顏六色的幢幡寶蓋,看得人眼花繚亂,這一波過去,隨著鼓聲而來的是數十人合力才能擡起的天師天王像,個個身穿盔甲,手持法器,橫眉怒目,令人膽顫。

而皇太子妃的棺槨,如同一座小型的宮殿,上百人劃著整齊的步伐拖拽前行,棺槨前舉起的是一扇高大的牌位,藍漆紅字,上書‘大周故皇太子妃韋氏之位’。

棺槨後面跟著的就是一輛輛牛車,上面坐的全是哀聲哭泣的娘子,聽到這哭聲,人羣中已有許多婦人悲從心起,默默拭淚。

蓁娘被這陣勢驚得目瞪口呆,聽見身邊有人輕聲議論,原來這太子妃還不滿二十歲呢!正是花信之年卻早早薨逝,身後只留下一女…聽到這裡,蓁娘也難過的流下淚來,死去的人什麼也不知道,反而是活著的人痛苦萬分,不管這位太子妃喪儀如何隆重,她的父母和孩子,心裡的傷痛恐怕也不會減少一分…從那過去幾天了,不管是街頭巷尾,還是長輩們閒聊,談論的幾乎都是太子妃的喪事,但隨著節日的臨近,老百姓也逐漸拋開了這件事。

畢竟於他們來說,過好自己的日子纔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人喝的茶,又叫茗粥,聽這個名字就知道里面加了些啥奇奇怪怪的東西…

關於喪儀,是我胡謅的,大家將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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