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南郊,塘灣鎮,“紅色牧師”胡德興的小教堂
明媚的陽光透過裝飾著彩色玻璃鑲嵌畫的狹長落地窗,撒落在教堂的祭壇上,變得柔和、朦朧而又幽暗。悅耳空靈的圣歌聲,在描繪著圣母瑪利亞的穹頂下徐徐蕩漾。
“……贊美偉大的主,沒有一件事比接受福音對人類更為重要。不接受福音,人的對錯就沒有絕對的標準,只會自私自利,無法勝過罪惡,也沒有天家的盼望,這個世界的苦難就不會減少。不管我們的職業是什么,都要為神國的福音作見證,獻上禱告,多拯救靈魂。阿門!
……贊美偉大的主,脫下華美的王袍和冠冕,你赤身來到人間,起初卑微不為人知,為救贖人類,你受盡了試探和屈辱,嘗盡了人世的憂苦;受鞭傷賜我醫治,受刑罰賜我平安。何等深情,無限憐憫,令我敬畏震驚,哦,讓我更深的為你的愛,摸著你的心。阿門!”
伴隨著留聲機里裊裊回蕩的圣歌聲,胡德興牧師站在耶穌像的下方,一臉寶相莊嚴地完成了自己身為牧師的日常工作,和顏悅色地送走了最后一位前來禮拜的正牌基督徒……
隨后,他就深吸了一口氣,在自己的胸口別上一枚鐮刀錘子的紅色徽章,然后轉身走進后面的一間小客廳里,跟早已聚集于此的十幾名地下黨員們,共同召開一次有關紅色革命事業前途與命運的討論會議。
——很不幸的是,這是一場失落的會議,悲哀的會議,以及令人沮喪的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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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會的長桌上,擺著幾份這些日子的報紙,上面都報道了南京中央政府軍圍剿江西蘇區得勝的捷報。
“……繼上月二十六日我軍突入匪區、光復寧都以來,本月十日,我忠勇無畏之黨國將士,于江西圍剿戰場再獲大勝,一舉攻破‘偽中華蘇維埃國’首都瑞金……
兇頑之匪徒雖拼死抵抗,屢屢反撲,彈如雨落、人如潮涌,然我軍將士依然沉著應戰,連續擊退匪徒之襲擊。敵我兩軍于瑞金城外惡戰兩天兩夜,匪軍傷亡慘重,尸如山積、血滿溝渠,終于不支潰散。
又一次大敗赤-匪之后,我黨國王師士氣大振,踴躍請命,陳誠將軍又組織精銳部隊,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尾隨追擊,使殘余敵匪終日驚恐,不得安息……
……得知瑞金光復之喜訊,蔣委員長于南昌行營做出重要講話,傳令嘉獎立功將士,并且訓示諸將:匪區雖已光復大半,但尚有于都、會昌等數座城池未下,望諸軍將士務必再接再厲,以求克盡全功……”
“……為解決匪區民眾思想赤化之問題,防止敵匪死灰復燃,復興社別動隊已公布其最新一輪的贛南‘鏟共’計劃。復興社別動隊負責人康澤先生表示,本著蔣委員長‘茅草要過火、石頭要過刀、人要換種’的重要訓示,他將繼續在贛南匪區推行‘新江西模式’,組織‘壯丁隊’和‘鏟共義勇隊’,設立‘民眾查哨站’,做到村村保甲,戶戶聯保,以杜絕匪黨于鄉村之生存空間,徹底剿滅打家劫舍的賊匪。
同時,針對赤黨之煽動宣傳,別動隊在堅決剿滅頑固匪徒之余,還須努力教化那些尚可挽救之民眾,讓他們明白‘士兵不打士兵,只打土匪;窮人不打窮人,只殺匪首’的道理……”
“……剿匪之地,百物蕩盡,一望荒涼;無不焚之居,無不伐之樹,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田野但聞鬼哭……六年含辛茹苦,未竟全功……”
“……同-志們,根據目前國民黨廣播電臺的新聞,上海灘各家報紙上流傳的信息,以及‘未來同-志’送來的黨史資料,眼下的江西中央蘇區,恐怕已經成了一片人間煉獄,到處都是腥風血雨……”
指著桌子中央一張標出了國共兩軍最新動態的江西地圖,胡德興表情沉痛地宣布說:
“……十月十日,中央紅軍八萬六千人向西撕開敵軍封鎖線,踏上遠征之路。同時任命中央分局書記、中央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項英,作為中央蘇區的留守最高領導,率領剩余的紅軍在江西堅持斗爭。
十月二十六日,白軍侵占寧都;十一月十日,白軍占領紅色首都瑞金;而剩下的于都和會昌,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或許現在就已經陷落了——畢竟,項英和陳毅的留守兵力,只夠打游擊而已。
然后,據未來同-志提供的史料記載,紅都瑞金在八十天內就會被慘殺一千八百多人,寧都縣被殺絕的有三千八百多戶,閩西遭殺絕的為四萬多戶……
從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間,整個蘇區被屠殺的紅軍家屬竟達八十萬人!平均每四個人中,就有一人被牽連受害。而整個中央蘇區的總人口,才不過四百萬啊!”
“……八十萬!這簡直是要刨掉蘇區的根啊……且不說這對同-志們在信心上的打擊。若是按照這么來算的話,即使日后紅軍再次打回瑞金,這片土地的戰爭資源也已經完全枯竭,翻不起浪來了!”
一位曾經是游擊隊戰士的地下黨員嘆息道,“……而我們卻偏偏沒有任何力量,來阻止這一慘劇的發生……這么看來,我們在南方的革命事業已經算是全完了?未來的前途只能指望陜北那邊?”
“……沒錯,如果讓蔣介石的數十萬重兵集團,長期滯留在中央蘇區執行治安整肅作戰,那么留守蘇區的項英和陳毅就算再怎么神通廣大,也沒有辦法扭轉這樣敵我力量懸殊的必敗戰局。”
胡德興表情復雜地說道,“……除非其它根據地的紅軍和身在白區的地下黨,能夠想出一個辦法,在別處鬧出更大的響動,引開蔣介石集團的注意力,才能有力地幫助留守在中央蘇區的戰友們……”
然而,胡牧師的話剛剛說到這里,就仿佛被卡住的機器一樣,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因為,他透過窗戶目瞪口呆地看到,三輛汽車正風馳電掣地沖進教堂的大門,然后伴隨著一個刺耳的急剎車,在前院的水泥地停下——那三輛汽車上,赫然還印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黨徽!
……上帝啊!難道是我這里暴露了?!……胡德興總政委的腦門上一時間直冒冷汗。
而在下一刻,他又表情十分詭異地看到,那幾位“未來的同-志”從車上跳了下來……
再接下來,當王秋和楊教授一臉晦氣地解釋了事情的經過之后,胡德興總政委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集思廣益、討論對策,而是立即跳了起來,吩咐大家以最快速度銷毀文件,收拾行李,準備疏散!
“……呃……胡總政委,您這是怎么了?為啥突然要搬家?”王秋對此一臉的驚詫。
“……為啥要搬家?當然是跟著你們一塊兒跑路啦!你知不知道,就在你們來的這條路上,有藍衣社的一個分部和好幾個暗哨啊!虧你們居然還大模大樣地開著他們的車過來!這下就把我的據點也給暴露啦!”
胡德興一臉氣急敗壞地罵道,然后又無奈地苦笑起來,“……唉,算了,不幸中的萬幸,咱們至少不必擔心國民黨正規軍會來追擊——因為整個上海地區都沒有任何國民黨軍隊,只有一些裝備著輕武器的特務和警察……以你們的火力,就是全上海的警察都追來,應該也能把他們都消滅掉……”
“……整個上海地區都沒有國民黨正規軍?”王秋追問道,“……怎么回事?”
“……‘一二八事變’結束之后,國民黨跟日本人簽署的《淞滬停戰條約》,協定規定上海為非武裝區,國民政府不得在上海至蘇州、昆山一帶駐軍,而日本卻可以駐兵上海……眼下倒是便宜了我們……”
胡德興解釋說,“……另外,你們最好也換一輛車,再改一改打扮,以防在逃亡的途中暴露……”
又過了幾個小時之后,一輛滿載著“國民黨士兵”的軍用卡車,終于緩緩駛出了胡牧師的教堂,消失在了通往南方的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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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秋等未來穿越者和胡牧師等本時空地下黨,優哉游哉地撤出上海南郊小教堂秘密據點之后的第三天下午,數十名荷槍實彈的藍衣社特務和上海特別市警察,才姍姍來遲地闖進了早已人去樓空的此處。
——在既沒有攝像頭監控系統,也沒有發明手機和互聯網,甚至連公用電話都沒有普及的時代,所謂的特務機關,尤其是藍衣社這樣松散混亂、不務正業的菜鳥級特務機關,也就只有這樣的行動效率了。
事實上,在撤離教堂的時候,王秋等人還氣哼哼地想要在禮拜堂安裝幾枚特大號觸發式炸彈,好讓前來抓捕的國民黨特務們享受一下坐“土飛機”的滋味。虧得胡牧師對這座自己辛苦籌建的教堂很有感情,連忙開口勸阻,說是為了避免引起國民黨當局的更多關注,還是低調一些為好……
而且,萬一先闖進來的不是國民黨特務或警察,而是附近村里經常聽胡牧師布道的基督教信徒呢?
因此,當這些特務和警察們搜遍了整座教堂也一無所獲,只能罵罵咧咧地給教堂大門貼上封條,轉身離開之際,卻不知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剛在鬼門關旁邊走了一遭……
與此同時,逃出上海灘的穿越者和地下黨們,則早已踏進了南方浙江省的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