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鐘響徹天地,岑皇后死了,死在七夕乞巧節的深夜,無風無雨,波瀾不驚。
國母甍逝乃大喪,照著大涼的禮法,彼時當天下縞素,嫁娶作樂受妨,臣民皆須守孝二十七月。然而岑皇后的悲哀之處便是不得聖寵,大涼近年勞民傷財國庫空虛,是以皇帝下了一道聖旨,“服喪者,凡內外百官,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釋服。”
大喪繁冗,事情又來得突然,教宮中上下都措手不及。八局忙得腳不沾地,替皇后打理遺容,入棺,停靈,請皇帝封諡詞,接著便是安排內廷的一衆娘子和皇子皇女們往奉天殿守孝。孝服由針工局連夜趕出來,再由司禮監的人分發往宮中各處。
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一切事宜纔算安排妥當。天放亮,幾縷霞光從層層雲靄後頭折射出來,阿九站在檐下仰頭看天,這樣的乾淨澄澈,像被沖刷了一遍的明鏡,不染塵埃。
正感嘆好天氣,天色卻又突然陰了下去,幾卷兒烏雲從西南方氣勢洶洶地涌過來,太陽甚至還來不及露個臉,雨點子就落下來了。
今兒是停靈頭一天,除了皇帝太后,內廷上下都得去奉先殿替皇后守靈。鈺淺替她換孝服,將麻長衫仔仔細細往她身上籠,穿好了,取來一頂麻布蓋頭覆在頭上。
金玉取來胭脂要往阿九臉上抹,被她側身閃了過去,一臉疑惑的神態道:“大喪期間,女眷們不施脂粉不戴首飾,你這是做什麼?”
那丫頭嘆口氣,“雖然皇后沒了,您名義上也算個女兒,哀傷愁怨可以做樣子,可您這氣色也忒不好了。”邊說邊沾了胭脂伸手過來,“就擦一點,我這雙手你還不放心麼?不會讓人看出來的!”
阿九不依,一個勁兒往鈺淺身後躲,說:“氣色不好便不好吧,國母剛甍,我氣色太好了才落人話柄呢。”
金玉沒了奈何,端著胭脂看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湊過去道:“待會兒子去守靈得哭喪,皇后在世時看你不順眼,老折騰你,到時候你哭得出來麼?要不往鼻頭和眼皮上蹭點兒,神不知鬼不覺……”
這丫頭正經本事沒有,偷奸耍滑倒是把好手。阿九沒工夫和她瞎磨嘰了,也不搭理她,只一面換麻鞋一面道:“我倒不擔心自己能不能哭出來。逢場作戲,這點本事誰沒有呢?只是一整天都得對著欣榮,想著都心焦。”
鈺淺替她捋了捋髮髻,嘆道:“昨兒夜裡坤寧宮裡哭嚎震天,那位帝姬暈過去好幾遭,嚇得太醫們又是扎針又是掐人中,好一番功夫纔將人救醒。”說著便扶她往外頭走,“皇后自盡,欣榮帝姬倍受打擊,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對殿下未必不是好事。”
阿九極緩慢地頷首,這話說得不無道理。前些日子,太后與皇后母女聯手,步步緊逼,不讓她有片刻喘息的機會。如今皇后死了,欣榮一蹶不振,倒正好給了她休養生息的機會。
只是……皇后的死太蹊蹺,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上吊自盡呢?
她感到怪誕,將將跨出院門又猛然記起了什麼,雙頰驀地便紅了。思來想去似乎難以啓齒,半晌才壓著嗓子道:“昨日鄭公公說的事情……派人去料理了麼?沒留下什麼罪證吧?”
鈺淺道,“昨兒夜裡是我親自去了一趟,裡頭乾乾淨淨什麼東西也沒有。我估摸著是大人善了後,便打道回府了。”
正說著,外頭便來了個著喪服的太監,朝帝姬弓腰揖手,恭恭敬敬道:“殿下,老祖宗有旨意,傳內廷女眷們往奉先殿。”
阿九嗯一聲,出了宮門朝外看,偌大的紫禁城化作了純白一片,白幡迎風飄揚,哀樂梵音交相呼應,蕩氣迴腸。人人著孝服,連畜生也不放過。拉車的馬兒頂著朵布編的白花兒,風一吹,恍惚有種哀慟欲絕的意態。
生老病死乃人之大事,皇后生前不得寵,死後的體面也算有了。儘管不是寵後,好歹與皇帝夫妻數年,背後又有太后支持,太敷衍是不行的。所以表面功夫得做足,當年風風光光迎過神武門,如今也風風光光走完最後一趟。
阿九上了御輦,頭靠著窗框幽幽嘆息。岑皇后其實是個可憐的人物,徹頭徹尾都是個悲劇。在世時不能得到皇帝的垂愛,死後的功夫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再怎麼周全也是枉然。
人死如燈滅,生前如何都煙消雲散,愛與恨都被一座奈何橋隔斷,誰都不欠誰什麼了。
駕轅而行,到奉先殿不過一刻鐘。下了車打眼望,偌大的奉先殿里人影攢動,阿九看得一怔,聽見鈺淺在耳邊道:“停靈頭一天,不單是宮中娘子,朝中三品往上的命婦和大員們都得入宮祭拜。”
她瞭然地頷首,隨著司禮太監一道進殿,照例的漫天白幔煙霧裊繞,唸誦經文的聲音貼近了,愈發顯得震耳欲聾。後殿裡幡影幢幢,應當是裝了皇后屍身的玉棺。夏天將盡的時候仍然天熱,未免有蛇蟲鼠蟻攀附,邊上點了專門的薰香,還有幾個膽大的宮女拿扇子立在兩旁打風,情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垂眸子往下瞧,靈位前頭的蒲團上跪著個單薄的背影,是欣榮帝姬。
阿九定定神,揮退了身旁的宮人,在欣榮旁邊的蒲團上跪下來。餘光裡映入帝姬的臉,蒼白而憔悴,像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雙目紅腫,淚卻已經不流了,見她來了也毫無反應,只木木地望著皇后的靈位。
耳畔有哭聲傳來,阿九側目,只見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幾個內廷的娘子。一個個匍在蒲團上涕淚縱橫肝腸寸斷,口裡一個勁兒地喊皇后,也不知是發自肺腑還是裝的。
阿九在人羣裡尋覓了一番,容盈並不在裡頭,復轉過身專心致志地流淚。這時候,哭也是有講究的,聲勢太大顯得虛僞,太小又顯得狼心狗肺,她琢磨了陣兒,眼眶漸漸地便紅了,拿巾櫛不住地揩鼻子。
元成皇子是後頭來的,敬了香鞠完禮,目光在靈位前掃一轉,一眼就瞧見了阿九。他眨眨眼,撩了齊衰的下襬跪下來,悄悄拿手肘在她胳膊上一搡,“姐。”
阿九正哭得入神,驟然被唬了一跳,轉過頭壓低了嗓子嗔他,“做什麼?”
“……”皇子在她面上打量一遭,登時一副吃了黃連的神情,挨著她的耳朵嘀咕道:“皇后在世那樣刁難你,你倒還挺傷心。”
她大感無奈,左右張望一番見沒人注意這方,這才低聲叱道:“沒規沒距的,守靈的時候不能說話,這道理沒人教過你麼?”
捱了訓,元成悻悻一笑,忽然目光飄忽望向殿門口,指了指道:“咦,那不是老師麼?”
話音甫落,直教阿九心頭一跳。她回身去看,只見雨水連綿的殿外緩緩走來一個著素服的人,身影逐漸清晰,面容如玉,眉眼似畫。
和別的高官顯貴不同,他身邊沒人伺候,自己手裡撐著傘,入了殿中將傘收起來一遞,邊兒上有眼色的太監連忙去接。
衆人見他來,紛紛拱手作揖,喚謝大人。他走過來,目不斜視地從她身旁經過,香案旁的太監似乎是個新手,見狀想上前遞香,被一個身旁的太監一把給拖了回去。
她有些失落,視線中他拈香行禮,輕煙後頭隱約映出他的手指,似乎沾了雨水,修長而白淨,形容優雅儀態萬千。他沒有看她,這令她感到沮喪,轉念又覺得自己很幼稚,當著這麼多雙眼睛,難不成還要過來噓寒問暖麼?
男人和女人不同,理智永遠凌駕在情感之上。
外臣和內廷衆人不同,祭拜完便能離去,不必留下來守靈。是以謝景臣敬完香便旋身去了,從她身旁側身而過,目光裝作不經意地投過去,只見她跪在蒲團上,也許因爲元氣大傷,臉色不好,背脊還有些佝僂,看上脆弱無助。
心中百爪千撓,然而礙於人前不能與她說話。昨夜的事讓欣榮帝姬那麼一鬧,他倒沒什麼可怕的,可一個不守婦道的名頭安下來,對一個人女人來說是莫大的傷害,更何況她如今還是個帝姬。牽扯到她,逼得人不得不顧忌,他要忍耐,儘管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也要一絲不露,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步子邁出了殿門,外頭的雨勢愈演愈烈,他站在白幡下看天色,陰雨綿綿,同今兒的日子倒是相襯得很。沿著長廊徐徐踱步,拐了個彎迎面遇上一個人,拱手喊了句大人。
他微微側目瞥了眼那人的手背,指尖緩緩捋著麻袍下的念珠,“怎麼受的傷?”
“讓皇后給抓的。”譚桐面兒上掛不住,半晌纔回道,“瘋婆子的力氣奇大無比,費了屬下好一番功夫纔給制住。”
他一哂,又道,“入宮有什麼事?”
譚桐道:“回大人,府上來了個女人,說無論如何都要見您一面。屬下見她一身的苗人打扮,料想是大人的舊識,便沒打發她走。”
“苗人打扮……”謝景臣聽得皺眉,半瞇起眼道:“她叫什麼?”
譚桐搖頭,“多的屬下不清楚,只知道她和您同姓,也是姓謝。”